虚阁网 > 何立伟 >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三四


  说完了,猴子就坐在床上吹口琴,吹《深深的海洋》跟《月亮河》。吹得一寝室皆是黄昏的淡蓝忧郁。

  小二觉得,猴子在这样的时候比较可爱。不知为何,小二喜欢像猴子这样的角色,偶尔流露出一脉忧郁来。

  猴子只有在谈完了田报幕员,才会有这种偶尔。

  军民大联欢的高潮是文艺演出。大礼堂里塞满了人,过道不用说,连窗子上也是瓜棚豆架样地爬出来一片丰硕的黑脑壳。报幕的是两个人,空军的一个,是女的,肉联厂的一个,也是女的。当然肉联厂的这个漂亮得多,因为她是田报幕员,省民族歌舞团下放的,受过专业训练,台风正派,仪表端庄,而且普通话非常标准。据说喜欢出风头的何仙姑要争着在联欢晚会上当报幕员,但是军代表老莫没同意。至于他怎么做的思想工作,众人不得而知。总之何仙姑只好表情怨愤地一大屁股坐在观众席的头排位子上,凤眼圆睁,瞪着田报幕员,胸脯起伏,不过等一下她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空军的节目多是三句半、小合唱、表演唱,另有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跟《扬鞭催马运粮忙》。单吐、双吐、三吐,还像那么一回事。肉联厂这边的节目就丰富多了。“扎红头绳”、“万泉河水清又清”、“打虎上山”、“大红枣儿甜又香”、“太阳出来了,哎嘿咿哟嗬”,以及“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跟“安平里遭火焚余烟莽莽”,以及“你二人改装划船到对岸”跟“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所有的歌声里赵丽萍的声音最清越,所有的舞蹈里徐元元的舞姿最婀娜。

  小二看到徐元元一会儿是喜儿,一会儿是吴琼华,一会儿手捧大红枣,一会儿手执红缨枪,凡有舞蹈她必在场,必领舞,必独舞,必群舞之中最抢眼突出,胖乎乎的但是匀称,笑眯眯的但是端肃。在舞台下,她无法归类;在舞台上,她人神合一。把小二活活看得江州司马青衫湿。湿的不是泪水,而是口水。

  小二的嘴巴张得很大,如果你站到他跟前,可以看到他的扁桃体,根本不用竹片跟手电。

  小二看到徐元元,心里的激动甚至超过爬急宰间的墙。他现在终于搞明白了,徐元元还是化了妆好看些,化了妆,穿喜儿的条子裤,穿吴琼华的灰军服,无比好看。化了妆,眉毛朝上扬,眼角朝上扬,无比好看。化了妆,变得遥远,变得陌生,无比好看。

  在徐元元的窗户下,每天皆有人喊她的名字,产生悠长的回音,产生心魂的振荡。小二晓得,徐元元看不上那些只有勇气在窗户下喊她的人以及那些只会打勾针的人。小二晓得,徐元元的妈妈不让她找男朋友,无论是一支队伍还是一个单兵。小二还晓得,只有徐元元对他最好,声音里有关切,笑容里有温暖。她说的,小二是天才。她说的,走,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小二在床上无数回咀嚼过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朵笑,每一抹眼神。他觉得,这个世界,因为有了徐元元,才变得有阳光雨露,有彩虹云霓。

  小二的衣裳湿了,在舞台变幻的灯光下幽幽闪亮。

  每到一个节目完毕,何仙姑就站起来,带头呼喊革命口号,声振屋宇。这就是她的用武之地。她因为矮,索性站到椅子上喊。圆滚滚的手臂举起来,圆滚滚的屁股撅起来。她陶醉在自己比玻璃碴还尖厉的声音里,以此忘掉田报幕员。

  高潮中的最高潮,是所有的节目全演完之后,军代表老莫走上台来,指挥全体军民合唱一首《东方红》。

  他一边咳嗽一边起了三次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或者调子跑到了八公里外。他自觉不行,对田报幕员说,还是你来,还是你来。田报幕员起了个调,于是所有的嘴巴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张张合合间,雄浑庄严,荡气回肠,虽然已是晚上十一点。

  散场的人泄洪般地泄了出去,猴子把两根食指放在口里打了个有弧度的唿哨,叫小二走人。小二扬扬手,示意他先走。椅子空荡荡的了。经过喧哗之后的安静比安静更安静。幕布后面,演员们正在换衣服。最琐细的声音,包括发夹掉到木地板上的声音,皆被放大。小二一个人坐在他的位子上,很安详,也很焦灼。他等着徐元元走下台来,虽然他怀里没有鲜花 。

  “成功啊成功啊今天特成功啊!”

  徐元元终于下来了,穿了自己的衬衣裙子,脸上的妆仍未卸掉,走近了,显得特别红。小二冲他不断地重复着成功啊成功啊,试图把手伸过去握住她并且摇来摇去。

  徐元元本想把手也伸过来,看到旁边还有人,又缩了回去,只笑笑道:“还可以吧?比他们的强些吧?”

  “强多了强多了你们。强到哪里去了你们。他们不能比你们。”

  “我的妆化得好不好?我自己化的。”

  “化得好化得好,仙女一样的你,真的真的。”

  徐元元又是那样的笑:“你怎么一个人还在这里?”

  “等你啊,祝贺你啊,成功啊成功啊,今天太成功了!”小二说,“我数了,你总共有八个节目你,跳得好跳得好,你!”

  “你都认真看了?”

  “认真!比开帮教会都认真!老子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没想到你跳得这么好,跟专业的一样,比平时排练时跳得好得多!”

  赵丽萍远远地喊徐元元,徐元元应了一声,跟小二说:“这就谢谢你的表扬,我走了,谢谢谢谢。”

  小二站在那里,看到徐元元像只飞蛾一样飞出去,消失在礼堂外面的黑暗里。他心里顿时有点惆怅,仿佛外面的黑暗被吸进了胸腔,闷闷地憋人。

  “等徐元元那个妖精去了吧,嗯?”猴子躺在床上,把手中的一本雨果的《九三年》放下来,问小二。

  “没咧,没咧。”

  “没咧?在老子面前不老实?你还嫩了点啊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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