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立伟 >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二二


  现在,徐元元窗子里虽然亮着灯,但是她不一定在寝室里。小二晓得,她有时候在大礼堂里排练节目。徐元元跟赵丽萍进厂没好久就参加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徐元元是舞队的,赵丽萍是歌队的。如果猴子不只晓得吹口琴,还晓得吹笛子跟唢喇,那他就是乐队的,那他就可以经常瞻仰田报幕员及其修长的腿。小二有时候也跟着许多人一起坐到大礼堂台下的长椅上,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排《抬头望见北斗星》,排《白毛女》里头的“扎红头绳”跟《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赵丽萍演李铁梅,徐元元演头发还没白起来的喜儿,穿带绿条子的大头裤,脚尖有时候踮有时候不踮。小二坐在下头跟猴子说,老子要是会唱会跳,老子就来演杨白劳。猴子说,老子演演黄世仁也要得,反正老子把喜儿一把抢过来,趁机抱一抱。

  “你好痞的啊你。”小二说。

  “你爷老子才痞。”猴子说。

  现在,赵丽萍在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徐元元在搞什么?小二不会在楼下喊。他的荷尔蒙日渐澎湃,但他还是不会喊。小二想,总有一天,不是他站在窗子下头喊徐元元,而是徐元元跑到他的楼底下,仰起胖乎乎的脸,把肉肉的手掌搭成喇叭,喊:“小二,小二,走,我们同去看电影!”

  4

  肉联厂在郊外,出门就是菜土同稻田,因七八里路外有个飞机场,军事要地,周围不可发展其他高大建筑,所以视野开阔,但是单调。风景看多了,就不成其为风景,老婆看多了,美女成烧饭婆。肉联厂的天空中总有仿米格的歼六跟歼七呼啸掠过,飞得很低,仿佛擦着锅炉房高高的烟囱,连飞行员的帽子跟银色机身上的编号都一清二楚。小二刚进厂时觉得新鲜,呼啸声一来,就把额头很高的脑壳像鸡鸡一样昂起。过了两三个月,也就觉得习以为常,不再有趣。

  不过平心而论,肉联厂除了有战机可免费观赏,还有什么可看呢?当然,施学稼举大号扳手追打贺光雄可看,何仙姑跟马脸前班长互相揪头发可看,田报幕员投篮时黑毛一闪可看,童状元发动一帮婆娘把杀猪大汉的裤子剐掉扔在月台上可看,然而这毕竟可遇不可求。没有这一切的时候,肉联厂的生活死板一块,了无趣味。所以很多青工就得了抑郁症,所以他们就站到女单身楼窗子下喊年轻漂亮妹子的名字,或者隔着针剂班无菌室的玻璃看年轻漂亮妹子的影子,或者把不锈钢焊条锤扁然后在砂轮上磨成一根根可以编织梦幻的勾针,借以医治青春期的苦闷跟无聊。

  有时候,在这一切之外,也有偶然的欢欣如同菜土旁的野花迎风绽开。比方说,飞机场,长的隔几月、短的隔几周,不定期地有电影放映队来慰问人民子弟兵,就在指挥塔后头的操场上。肉联厂有几个女工是机场的随军家属,每有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厂。于是吃了晚饭之后人们成群结队地朝机场走去,大多数人手里拿了小板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小二跟猴子跟薛军就夹杂在这样的人群里,夹杂在淡蓝的黄昏里,心情大好。薛军抽着两毛钱一包的飞虹烟,问小二跟猴子要不要。小二就说不要不要不要。猴子说给老子也叭一根看。他们一路走一路观赏不时在前面闪过的妹子。有的刚刚洗了头,长发披肩;有的换上了新裙子,在晚风里飘逸;小腿跟胳膊在半明半昧里白生生的赏心悦目。就是这种风景,让他们兴奋不已。就是这种风景,让猴子吹起暧昧的口哨,而薛军从乌紫的唇间把烟吐得极为舒展,而小二却期盼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很多电影是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看不见的战线》、《苹果熟了的时候》;也有国产的:《奇袭》、《上甘岭》、《打击侵略者》。无论中外,皆是老片,黑白的居多。但这就足够,那么一大操场的军人跟男女百姓,黑黑的脑壳数不清,你挤在其中就是幸福,就有期待,洋溢了过节般的喜悦同心跳。在电影放映之前,或在正片之前放“新闻简报”的时候,小二会站起来,徨四顾,寻找一个胖胖的身影。可是太多了,声音太吵了,影子太乱了,天黑得太快了,哪里寻得到?这时小二就有点隐隐的怅惘,这时小二就吐一口好长的粗气,然后坐下来。放电影了,一柱光亮远远地打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幕布上,上头的人影动起来,音乐也响起来,小二这才把胖胖的身影暂时忘却掉。在电影里,小二看到南韩特务“老狐狸”被人民军公安战士抓起来了。在电影里,小二看到英俊的张勇手说:“嗬,摩托队好威风啊!”在电影里,小二看到那个一头短发的志愿军女战士王兰在坑道里一边缝军衣一边轻轻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小二很容易激动。小二两眼泪光闪闪,胸中意绪鼓胀如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如果小二好多年之后回想起走七八里地去飞机场看电影的情景,他可能仍有这样的激动。他回想那么一大操场的黑压压的人,中间整整齐齐坐着飞行员跟地勤兵,穿着蓝军裤,扎着白衬衣,在电影放映之前还会唱《我是一个兵》,或者《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军人周围挤满了肉联厂的千百号人以及机场四周的农民,连幕布后面也是黑脑壳一大片。小二会回想起有几回就是因为来迟了,只好挤在幕布后头看电影。影片里所有的人皆变成左手举驳壳枪,左手写字,左手举炸药包,左手行军礼,特好笑。小二会回想起银幕上喀秋莎万炮齐轰的时候全操场骤然响起暴雨般的掌声跟家属小孩子亢奋的尖叫,声声犹在耳畔。小二会不会回想起从人堆里站起来,徨四顾,遍寻一个胖胖的身影,寻不到之后心中隐隐的怅惘,吐好长一口粗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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