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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刘虹仰起脸来,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忽然眼泪一涌,便低头急步匆遽而去了。

  马子清驻足回顾她;在走廊的背光里,她的剪影整个地在一种颤栗之中,而且立即就消失了。马子清呆了一下。

  邹汝荣正在清理传达室戴大爹交来的厚厚一叠信件。学校新近作了决定,凡学生信件,一律由传达室交给邹汝荣,又由她转给各班班主任,班主任则按照她的吩咐,要学生当面看信——这自然便于察言观色;而且但凡寄给学生的信的信封上如不注明寄信人地址,便由邹汝荣拆开来检查。

  她正待剪开一封信时,马子清老师进来了。

  “呀,稀客,请坐,请坐。”同时去拿茶杯。

  “不喝茶,跟你说一件事。”马子清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伸到衣袋里,“我们班的陈晓霏同学,今天整整哭了一个上午。”

  “哦,真的?为什么?”

  “你未必没有数?”马子清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你们拆了她的信!”

  “哦——”邹汝荣这才敢对视马子清芒刺似的目光,同时正色地说,“这是学校的新规定呀。她的信上没署明寄信人的地址,对吧?”

  “但是私拆信件,你晓得,是违法的。你是学过宪法的,对吧。”芒刺于是利利地逼去。

  “唉,这个问题嘛,马老师,坐,——我们可以好好来认识认识,统一思想。”

  “这思想可以统一么?”

  邹汝荣并不曾听出这嘲弄意思,依旧正色道:“你是清楚的,现在学生当中不少人受社会上的坏影响;女同学中间象符梅那样不搞学习,专门谈情说爱的人也是有的;而且……”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现在只问你,陈晓霏同学的信你拆了,你到底从信里头看出了什么谈情说爱的东西没有,啊?”

  “这个嘛……马老师你不应该这样认识问题。虽然陈晓霏的信里面——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好象没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但是我们也是本着关心孩子们成长的责任感,才这样做的嘛。你认为呢?”

  “我认为这样做,伤害了一个学生的自尊心和独立的人格!”

  以后的二分之一个上午,邹汝荣坐在办公室里,但想到马子清老师临出门前的这句话,便觉得档案柜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得好烦躁。

  “天……呐……”

  隐约地似乎又听到癫子在校门口喊天,然而一下子又倏然消失了。

  邹汝荣拿起那封不署发信人地址的信,反反复复想,剪呢,还是不剪呢?……

  终于从抽屉里,慢慢摸出了刃口雪亮的剪刀。

  刘虹老师的这一节课,上得极其宁静极其平缓,虽然照例是半小时的授课和剩一刻钟来讲故事。“讲什么呢?”他想,“就讲昨天看过的那部日本影片《四年级三班》吧。”

  她讲得很冷静。然而那个严厉而且慈祥的女教师,最后告别那一群虽然小,却很明白感情的她的学生,骑着单车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刘虹老师的声音便颤栗了,眼泪悄然涌了上来。

  “同学们,”她说,用了很大的力气,“恐怕我,从明天起,也会,和你们……告别了……就象我和你们,说起过的,那个韩麦尔先生……一样;今天……这是我的……最后……一课了……再见吧……”

  下课铃骤然响起。一群鸽子,在草坪的上空悠悠地飞。没有风;阳光正如荷叶上的露珠那么静静的,那么亮。天蓝得很特别,很令人想起一些忧忧郁郁的事情来……

  忽然有人大叫:

  “胥老师晕倒了!胥老师!”

  立即慌慌地跑来多少的人。七手八脚把倒在讲台底下的胥树良老师抬到教导处来。

  “胥老师!胥老师!!”

  “不要……紧……”隔了好久他醒转来,要说什么,立即又晕了过去。

  “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校长老曾,沉稳而且果断。

  邹汝荣便遍身流汗地跑去传达室打电话。

  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医生一看,便说,“危险,要急救,要快!”同时摇脑壳。

  校长看着救护车卷起的灰尘缓缓飘散,喃喃地说:“可是一个好老师,好同志啊……”

  鸽子在操坪上空划了些半径一个比一个大的圆,然后便飞走了。剩一小片天空,寂寥地蓝着。

  刘虹——她现在,已不再是老师了——提了小小一只皮衣箱和一大网兜书,朝校外沉沉走去。马子清老师没有过来,只远远沉思地严峻地站在球坪里目送着。他立即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他看到有一个人,已默默跟了刘虹走。

  那便是章建军。他刚刚听到消息,刘虹被学校解除合同了,——还不到期末;这完全是没有先例的。

  “我来,帮你,提!”他抢上一步,说。

  “不。谢谢,我能够。”额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粒了。

  他于是退后一步,依然默默跟了她走。

  快上大马路了,他终于说:“他们为什么,要解除你的合同呢?啊?”

  刘虹轻轻地轻轻地摇着脑壳。阳光下她的头发是乌亮的。而且忧郁地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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