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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癫子,不晓得怎么搞的忽然又踅到学校里头来了。

  瘦而且长的影子,斜斜涂在地上;又不偏不倚,恰站到水泥篮球坪正当中那个红圈圈的圆心地方,将两只没有血色的手颤颤兢兢举向了天空。

  “我的天……呐!”

  颈子上几根筷子粗细的筋,蓝生生地跳动。她的声音仿佛碎玻璃似的尖利,然而偏偏好听。

  戴大爹从传达室里急急忙忙拱出来,手里还湿津津地拿着两片阿笋叶。

  “喂,喂!——出去哎!”

  因为时时要吸那便宜低劣的纸烟,戴大爹的嗓子,故而也就全没有他时常敲打的那半截铁轨——停电时权作洪钟用途的——那么悠扬、那么清越。

  “喂,听到没有?出去!出——去哎!”同时将手圈成半圆,作出赶鸡进塒笼的架势。然而又离她丈盈,并不凌厉地逼近来。

  “我的,天……呐……!”

  越发尖利而且好听,俨然一个青衣,在露珠滚动的林子里潇潇洒洒吊嗓子。

  于是教学大楼南面,许多的窗玻璃上,就都胶住了贴平的白生生的鼻头,以及亮而且黑的眼瞳。那眼瞳自然闪烁了意外和兴奋的光芒。

  这学校面南的窗子,在刮风天气,是不大打开来的。因为不远地方有一个汽车轮胎厂,尽朝这边吹过来檬胶的烘烘的臭味。

  “我看到底是哪一个?这么不自觉啊!”

  一楼135班的班主任胥树良老师,将目光从密密麻麻而又规规整整的生物课教案上收束拢来,迅速射到临窗的那一排位置上。自然窗玻璃上的白鼻头和黑眼瞳,一闪,便化为乌有。

  “要自觉啊,同学们!”胥老师将粉笔头在讲台上轻轻戳着,“我们都是初三的学生了,要善于自我约束;不管外面——”

  “……天……呐!”外面依旧潇潇洒洒吊嗓子。胥老师也不自觉地将头转了过去——不过四十几岁吧,那头发就白了大半——但立即又转了过来。“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惊天动地,我们都不能够分心。要晓得这是学习啊。要珍惜分秒寸阴,要……”

  讲台上粉笔戳出的白点子,由稀疏而至密集,而至白花花蚕虫似的一片时,坐在最后面的刘强和赵丽丽,飞快地从课桌底下递了两回纸条,又抿住嘴,意味颇深地对视了好几眼,然后便作古正经地望定讲台上胥老师那微微有些发白而且颤抖的嘴唇。这嘴唇时时叫人想起“苦口婆心”的“苦口”两个字来。胥老师忽然弯下腰去,吭吭地咳嗽,白白的脸涌出来鲜艳的红。一沉一沉的弓曲的背后,黑板上关于哺乳动物的板书,写得十分的规整不苟。他写字,玻璃黑板总不免吭吭嗄嗄的响。墙上面呢,有两面锦旗和四张奖状——都还是这个学期新得的。旧有的收在他办公室里,足有大半柜子。

  坐在前排的班长易卉,看到胥老师咳得这样厉害,一颗心便隐隐作痛。她不晓得她妈妈抄给胥老师的单方,胥老师照服了没有。她的妈妈说,那是一个老郎中告诉她的,极其灵验,服三五副立即就可以见效的,屡试不爽。易卉自然比同龄的学生,有一张懂事的脸。

  终于喘平了气,见班里头秩序井然,胥树良老师便微微地笑了。鲜艳的红消散后,脸立即又恢复了纸一样的白。

  135班的隔壁,是138班。切近花甲,教中国历史,矮矮的,衣服旧而且长,而且邋遢的李适夷老师,额头上正细细密密爬出来无数的汗粒。

  “唉唉,什么名堂?什么名堂!……孺子不可教也……”

  这咕咕哝哝,自然只有他自己可以听明白。因为班上实在是太吵了,太乱了,太……无法无天了!

  “喂——癫子!”

  “癫子癫,癫上街,捡个钱,买草鞋……”

  竟趴在窗子上唱了起来。而且协韵,而且抑扬。那顽皮简直是彻底的。

  “孺子……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李老师在心里头,借了咒语似的古训,万分艰难地驱逐愤愤。又莫可奈何地绕着讲台踱来踱去;本用着罩棉袄,现在单穿的衣服,于是就随了来回的蹀躞,而颇具魏晋风度地飘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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