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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南


  郑振南做书商时我就认识他。那还是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刚调到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他带一个戴眼镜名叫张北的年轻人来到我们编辑部,说是想买我们一个增刊号,做一本武侠小说专刊,问我们交两万块钱可不可以。我们的主编连忙摇手,说刊号卖不得,给再多的钱都是空的,违规,讲不过去。

  "换一种讲法嘛,"郑振南道,"'合作'。不就讲得过去了?而且确是由你们来把关

  内容,终审权也在你们手上。等于还是由你们编辑,版权页上也都是你们的名字,只是我们来投印刷费用,负责发行。不就讲得过去了?放心,不会给你们惹任何麻烦。"

  当然,最终,增刊号没有卖给他。胆小的人皆是遵纪守法的。不过,隔了个把星期,我在报摊上看到了厚厚的一本武侠小说专号,里头有金庸同梁羽生的小说。那时候武侠小说尚未热起来,它领了风骚,卖得洛阳纸贵。

  那次他来谈判,我发觉他口才甚好,而且说话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张北则一副很信服的模样,更衬得他神采洒然。

  我把武侠小说专刊卖得火的事告诉了主编,主编搓着手,吸了几口气,道,厉害,厉害。搞不赢他们。不过呢,这个钱,我们不能赚。小伙子,不要随便眼热别人呵!

  后来我们又打过几次交道。主要是他问我要文稿:纪实的、热点的、揭秘的。"你自己不屑于写,也可以帮我们组组稿,我们按每千字三十块钱跟你发组稿费。"他总是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当然,交易未遂。我想起了主编的教诲:"这个钱,我们不能赚。"

  一来二去,我们倒是熟稔起来。后来的交往,亦再也不谈功利事情。只是偶尔到茶馆喝茶聊天。我得以晓得他以前还考过中国社科院的历史研究生,成绩相当出众,却是没被取录,原因就是他"文革"时加入过红卫兵组织,后为此坐过两年的牢。下海经商是迫于无书可读,他遂成了我们长沙最早的亦是最有文化的个体书商。

  他组织一大帮学者编了《入世面面观》和《中国企业家法律文本必读》之类,又通过政府红头文件、邮购,以及这样那样行之有效的方式推销了上百万套这样的书,最盛的时候,他的"振南书社"请了一百多帮工替他打包、托运和直接送货,忙得不亦乐乎。他喜欢指挥别人做事,叉着腰,站在地图前,把尚未发行到的地区拿红笔勾出来,然后命令,甲要占领此地,乙要占领彼地。"张北,你随时要向我汇报战况。"他把推销看成是一场浩大的战役。张北站得笔直地道:"是,郑总!"他一脸严肃,但亦是一脸满足。

  90年代初,书不怎么好做了,听说海南房地产热起来,他遂带张北跑过去。但这一回,他折腾了大半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纷纷一夜暴富,自己却并没得手,反把带去的钱花得精光,就叹道,这钱不是我辈能赚的,走吧。但张北不肯走,他要留下来。这是张北跟随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很气愤,独自渡海,拂袖而归。

  "振南书社"关张了,又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就在家里闲读书。后来一个认识的朋友会炒股,把他带到股市,他便迅速地沉迷进去。他人又聪明,搬来些书看,加上几次有亏有赢的实战,遂成了炒股高手。深沪两市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全研究了一个透,你随便问哪一家,他连董事长的名字以及股东背景皆能倒背如流。有几年股市牛气冲天,他把自己亦是赚得牛气冲天。那时节,他遇到我,三句话就要说到炒股。"跟你讲,那是最有趣的博弈。有时候,你会觉得你是在一个人对决千军万马。但你绝对不是堂吉诃德。"我说我不会。"那就跟我学噻!"他又道,"只要学会了,股市就成了你的提款机。"

  也就是他在股市上如鱼得水的时候,他从前的手下张北亦是成了中国房地产界的一位闻人。他是在电视上偶尔看到的张北,当时记者在浦东一个巨大的工地上现场采访张北,原先戴黑边眼镜的张北现在戴着李泽楷一样的无框眼镜,换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正在介绍他的公司现在的运作规模,以及未来的挺进方向。他一下子惊呆了。那些项目,动辄几个亿或更多。那是张北吗?他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事业来吗?他是怎样从在他跟前唯唯诺诺摇身一变而成了气度恢宏的人?那一夜,他失眠了。他在床上辗侧。这几年在股市里积蓄起来的骄傲和神气仿佛气球一样瞬间破灭。小巫见了大巫之后,他日子不怎么安宁了。

  过了一段时间,股市由牛转熊。有回我见到他,发现交谈中他再也不谈股。我问他,他即转到别的事情上。我心里想,只怕如今的股市,倒把你老兄当成了提款机吧?

  我后来听人说,他全部割肉斩仓,从股市里彻底溃退出来,发誓金盆洗手,从此永不踏入。我估计,他一定是输得特别伤心。又听说他杜门谢客,躲在家里写"文革"史。有些文章,他贴到网上,引起了讨论。不过我没有看到过。我只是回味他说过的话,我想,他现在是在和谁博弈呢?

  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倒是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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