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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他犯了一个大错。其实磨人锐气之法在于对方骂得死去活来时,你顶一句与主题无关痛痒却能令对方又痛又痒的话。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诗人的斗志,小诗人—一罗列大诗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说是宋朝才发展的,年代上吃亏一点,而且经历明清一代时小说仿佛掉进了粪坑里,被染了一层黄色,理亏不少,不敢拿出来比较,只好就诗论诗道:“你们这种诗明明是形容词堆砌起来的。”这句该是骂诗人的,不料写散文的做贼心虚,回敬道:“‘小说小说,通俗之物,凡通俗的东西不会高雅!”

  小说家根一时找不到一种既通俗又高雅的东西反驳,无话可说。

  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一句:“《肉蒲团》”,四座大笑,明明该笑的都笑完了还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击溃写小说的心理防线。孰不知,小说家的皮厚得像防御工事,区区几声笑仿佛铅弹打在坦克上。一个发表小说最多的人拍案站起来引《肉蒲团》为荣道:“这本书怎么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绿洲!是对传统的突破!”坐下来洋洋得意、他所谓的“对传统的突破”要这么理解——当时的传统就是写黄书,《肉蒲团》一书色得盖过了其它黄书,便是“对传统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书上纠结起来,迟迟不肯离开这个话题,女生也不甘落后,都涉足这个未知地域。

  社长急了,终于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权利,轻声说:“好了,你们不要闹了。”

  社长有如此大胆是很罕见的,社员也都停下来听社长的高见。社长的强项在于书面表达,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进食,所以不多说话,四个字出口:“照从前的。”

  社员很愤慨,想方才自己一场无畏的辩论竞换来无谓的结果,都在替自己说的话惋惜。

  最后《初露》报上的编排是这样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说一首诗。主笔写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类文学的,这番他说要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来观察人世间的精神空虚,以一个偷窥狂为主线,取名“A Snoope Man”;社长的大作《风里》由于本人欣赏得不得了,也被选上;那位通修辞的复古散文家十分背运,佳作未能入选,倒不是写得不好,是打字员嫌那些字难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认为改动一字便是对艺术和这种风格的不尊重,宁愿作品老死也不愿它屈身嫁人。

  小说向来是兵家必夺的,那位《肉蒲团》拥护者击败群雄,他的一篇描写乘车让位置的小说由于在同类里比较,还算比较新颖,荣幸被选上。小说栏上有一名话:“这里将造就我们的欧?亨利”。雨翔为欧?亨利可惜。这本“美国的幽默百科全书”一定作了什么孽,死了也不安宁,要到市南三中来赎罪。

  诗人出诗集未果,就恶作剧。现代诗比蚯蚓厉害,一句话段成了几截都无甚大碍,诗人便故意把诗折断。据称,把东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尔勒为普里戈金《从混浊到有序》书序言),诗人熟练运用这种“最高技巧”,诗都写成这个样子: 夜飘散在我的睡眼里风何处的车风据去我的梦告诉我是我的心雪飘在夜空是夜空散入我的夜静了静了谁的发香久久久久盘踞在我的梦里散落在我的心里。

  社长看了惊讶,问诗人可否组装一下,诗人摇头道一旦句子连起来就有损待跳跃的韵律,还说这还不算什么,语气里恨不得把字一笔一划拆开来。社长一数,不过几十字尔尔,但排版起来至少要一大再,没了主意。

  诗人道:“现在的诗都是这样的,还是出本集子发下去实惠。”

  社长慌忙说:“这不行!”因为文学社办的《初露》,费用还是强制性从班委费里扣的,再编一本诗集,学生拿到手,交了钱,发现买一沓草纸,弄不好还要砸了文学社。雨翔随手拿起诗一看,笑一声,甩掉纸,冷言道:“这也是诗?”

  诗人怒道:“看不起怎么着?”

  雨翔很心疼地叹一口气,说:“多好的纸,给浪费了。”

  诗人大怒,苦于还背了一个诗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抢过自己的宝贝,说:“你会写吗?”

  社长当两人要决斗,急着说:“好了,用你的诗了。”诗人一听,顿时把与雨翔的怨恨忘记,拉住社长的手:“拜托了。”诗人的灵魂是脆弱的,但诗人的肉体是结实的,握手里都带着仇,社长内秀,身体纤弱,经不起强烈的肉体对话,苦笑说:“好了,好了。”

  于是排版成了问题。林雨翔为了在文学社里站稳脚跟,对社长说:“我会排版。”

  这话同时使社长和雨翔各吃一惊。社长单纯简单得像原始单细胞生物,并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说:“好!没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马上让位给雨翔。

  雨翔也悬着心,说实话他不会排版,只是零零星星听父亲说过,点点滴滴记了一些,现在经过时间的洗礼,那些点点滴滴也像伦敦大雾里的建筑,迷糊不清。社长惜才,问:“那么这首诗怎么办?”

  雨翔四顾以后,确定诗人不在,怕有第五只耳朵,轻声说:“删掉。”

  “删掉哪一段?”

  “全删掉!”

  社长摆手说绝对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张稿纸,当面斗不过背后说,又用出鞭尸快乐法:“这首诗——去,不能叫诗,陈辞滥调,我看得多了。档次太低。”

  社长妥协说:“可不可以用‘厂把它——”说着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断社长的话,手又在稿纸上一拍,心里一阵舒服,严厉说:“这更不行了,这样排效果不好,会导致整张报纸的版面失重!”暗自夸自己强记,二年前听到的东西,到紧要关头还能取用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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