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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十二章

  李国庆、王军、刘友斌、伢鳖和我也没再画连环画了,因为大家闹了意见后,几个人觉得再守着连环画画也没意思了。而且,发不了财是铁打的事实。近两年来,长期囊中羞涩,谈个爱也只能往消费最便宜的排档上带,买衣服也只能去大路货的店子买株洲牌衣服。李国庆为自己发不了财有些烦躁,同时为自己没遇上一个爱上自己的女孩而垂头丧气。他有一肚子火,又不好打人,就绷着脸把自己关在家里画油画。军鳖,你跟我介绍一个妹子看看。有天,王军到李国庆家玩,李国庆渴望有人红袖添香道。王军也觉得李国庆在恋爱上很失败,马上答应道:可以。李国庆反倒严肃起来,交代说:不准介绍你玩过的妹子给我啊。王军笑道: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是那样的人吗?保证不介绍我用过的。然而那些被王军调遣来支使去的女孩都是冲帅哥王军来的,她们放下美丽的架子,不怕危险地将娇躯交给王军(王军骑摩托车),并不是为了见别人,她们是希望王军把她们带进爱情的国度去浪漫,而不是来听苦闷的李国庆背僵卧孤村不自哀那类诗的。她们对王军展开过联想的翅膀后,就都没心情跟李国庆谈爱情了。她们见王军将她们叫进屋,指着端坐在一隅西装革履的李国庆,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对象,他是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高才生。那些满怀信心地跑来的妹子就一个哈欠打给眼睛发亮的李国庆,坐不了五分钟就要走人。

  李国庆羞红了脸,忙拦住王军说:让她走。立即就再不谈这事了,而是严肃着脸说:我想开个画店,用自己的画养活自己。你来一份不?王军说:我来一份。李国庆已被群艺馆除了名。一年多前,在他扯起画连环画摊子不久,群艺馆的头突然指令他去浏阳乡下“社教”,他顶着不肯去,理由是他又不是党员,应该让党员去。但群艺馆的领导不欣赏他,不欣赏他的主要理由是他太目中无人了。已经决定了是你,馆长说,你必须去。李国庆没去,这是他准备冲破单位的束缚。一个人有了单位就好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手脚,他要把这捆绳子丢掉。馆长见他根本没去,找他谈话,把市里的文件拿给他看,他就像王军带来看他的女孩样打着哈欠,这让馆长觉得自己的领导地位受到了侮辱。馆长拉下脸来,说下个星期一你还不去,你就趁早离开群艺馆,免得背上开除的罪名。李国庆对“罪名”两字十分反感,马上骂了句脏话,馆长回转头来盯着他,李国庆也反盯着馆长。馆长没想到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李国庆有这么骄傲,气得一脸菜色,指着李国庆的鼻子说:你太目中无人了。李国庆火了,一心把自己往绝路上逼道:你不过是个小馆长而已,其实你是个白痴。第二天,除名通知书就塞进了李国庆房间的门缝,限他星期一以前赶到浏阳张坊乡,否则就以除名论处。李国庆是星期三才发现这张通知书的,就撕了通知书。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工作撕了。

  没了工作的李国庆想来想去,决定开个画店,靠卖画为生。王军愿意加入,他很高兴。他又高兴地打电话给刘友斌,问刘友斌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开画店,刘友斌也说愿意。李国庆说:那你拿五千块钱来。刘友斌在电话那头不吱声了。李国庆说:听见吗五千块钱?刘友斌说:我的工资啊奖金啊还有画连环画分得的钱都攥在我老婆手上了。李国庆道:你老婆跟你不就是一个人吗?刘友斌说:钱一到她手上就出不来了。李国庆说:那算了。就打电话给伢鳖,问伢鳖愿不愿意加盟,伢鳖想了想,说愿意是愿意,只是我听刘友斌说要拿五千块钱,我没那么多钱。李国庆问伢鳖能拿出多少钱,伢鳖吞吞吐吐道:我最多能拿出一千块钱,而且还得找我弟弟借。李国庆急需要钱开店子,便说:那你就拿一千块钱来。

  伢鳖来了,口袋里揣着一千块钱。李国庆就拖着伢鳖去工商局注册。他就跟大艺术家走进小工商局样,叼着烟神气的样子步入了工商局。他想了一气,决定取一个引人注目的店名,就在注册表上填写道:一同暖画店。登记注册的工商干部皱起了眉头,因为一同暖是长沙人骂人时的脏话“一筒卵”的谐音。工商干部把李国庆递上去的表一丢,说这个名字不能注册。李国庆说:我是特意要投机取巧。工商干部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李国庆问伢鳖取什么名?伢鳖是个没主见的人,说那不随你。李国庆舍不得把一同暖这个店名丢弃,就在一同暖的同字后面添了个字,变成“一同温暖”画店。他问工商干部,这种可以吧?工商干部是个受了传统思想教育的中年人,又蹙眉头,说一同温暖也不行。李国庆搓搓手,不甘心,就又写了个名字:一同好暖。工商干部火了,“一筒好卵”?你为什么硬要围绕着这个名字打转转?比如取向阳花画店或红太阳画店不好吗?为什么硬要取一筒卵、一筒温卵、一筒好卵这样低俗不堪的名字?李国庆知道自己拗他不过,因为图章握在他手上,便妥协道:你说得对,那就按你的意思取名向阳花画店吧,你是领导。工商干部没那么气了,觉得自己终于扭转了一个人的肮脏思想,便用派克笔在营业执照上填写了向阳花画店几个字。

  向阳花画店开在黄兴路上,老板是三个人,李国庆、王军和投资了一千块钱的伢鳖。刘友斌虽不是老板,却也画了几幅小油画拿来挂在向阳花画店里,指望着李国庆一高兴把他的画变成人民币。刘友斌审视着自己的画,一边在画的下面贴着标价,写着:八千元人民币、一万元人民币、一万五千元人民币。接着,他站在远处欣赏,觉得自己在广州美院油画系没白混四年道:我自己都觉得我的油画在湖南算画得好的。李国庆说:那是那是。刘友斌相当满意的样子笑笑,随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了。李国庆走上去,把刘友斌贴上去的标价撕了,重新贴上标价:一万五千元人民币、两万元人民币、两万五千元人民币。李国庆对王军说:我们总要赚钱才行,不然我们又怎么能养活这个门面?

  向阳花画店里的油画和国画都标价太高了,长沙市民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意识并没上升到收藏艺术品的程度。那个年代的长沙人还对艺术不感兴趣,要他拿五十块钱买一幅画,他仍然会犹豫半天,因为五十块钱的用途实在不轻,在一九九三年至少可以让一家三口吃整整一个星期饭菜,或者可以拿它买一双国产旅游鞋或买两件T恤衫送人,所以没人舍得花几千元或一万两万元买向阳花画店里的画。但李国庆不是这样认为,他觉得越是这样就越要把画价标上去,因为与其卖二十张画赚五百块钱,不如卖一张画赚五千块钱。这种思路对是对,但不符合“行情”。那时候来长沙市的外国人或香港生意人的确不多,一是湖南是内陆省份,又不是一个经济发达的沿海省份,来长沙的老外或香港、台湾人不多;二是,就长沙市而言,一些于本地发起来的大老板都是土老板,就在早两年家里还是挂吉祥喜庆的年画或父母仍在喂猪的角色,这些人做人做事都举一反三,轻易不会把自己好不容易赚到的钱拱手送人,而艺术品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哄鬼的东西。刘友斌的那三幅油画挂在店堂里就从来没人问津,一些忙着结婚或搬新居而需要在客厅里挂画的长沙人,走进向阳花画店寻找合适的画时,伸出头一看,幅幅都是几千元或上万元,他们都懵了,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走了。你们的画标价太贵了,王军的女友看了圈价格后,吐了吐舌头,说这怎么可能卖掉?

  王军在一家卡拉OK厅里等人的当儿趁机勾引了一个妹子,开始以为那妹子是坐台的,后来一交谈才发现那妹子是做服装生意的,那天她在卡拉OK厅里等她的男朋友,而她的男朋友居然在麻将桌上,为了实施对男朋友轻看她的报复,她那天就同王军上了床。一上床她发现王军比她男友可爱多了,于是向王军打了个报告,要求成为他的女友。王军见她一打开皮袋就是一大掇一大掇人民币,又如此主动,就做出绅士的笑容接纳了她。卖服装的女人当然晓得长沙人的消费水准在什么位置上,她说:一百块钱以下一幅肯定会有人买,一百块钱以上的就很难走动,我卖服装就是这样的。李国庆感到绝望,做一个油画框,将油画布钉上去,用进口颜料画完它,再做个外框框起来,刷上油漆,成本加工钱少说也要一百块钱,还不要说房租、电费和水费及工商管理费、税收及街道办事处来收的卫生费等等了,一幅画卖一百块钱那是做贴本生意。李国庆把伢鳖叫来了,让他画国画,因为画国画成本低。伢鳖很愉快,一个下午就画了七八张山水、竹子和荷花什么的。李国庆觉得这好,一律标价五十元一幅,并将伢鳖画在宣纸上的国画直接吊在绳子上,两头用木夹子夹着,挂在店门外随风飘摇。隔壁店有一对夫妻是做服装生意,他们把服装也摆到了门外,挂到了外墙上。一天上午,隔壁服装店的老板晚来了几分钟,见他原来挂衣服的地方居然挂满了在风中飘飘荡荡的画,火了,三下两下地把那些国画扯了,扔在地上,任过往的行人践踏,这把李国庆和王军的脸气歪了,觉得隔壁的老板太霸道也太不珍重艺术还太不把艺术家当回事了。王军走出来,率先看见,眼睛就鼓得牛卵子大,我要日你的娘,王军骂道,赔罗赔钱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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