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顿 > 我们像野兽 | 上页 下页


  神经杨广第一次将嘴上的胡子非常珍惜地保留下来是他十五岁那年,那时他身高已长到一米七五了,比母亲和父亲都高,读高中一年级,喜欢画画,画出来的静物和人物速写挂在墙上也像回事了。苹果立了起来,桃子看上去不像西红柿了,而且玻璃杯画得也像只玻璃杯了。因此他在家里说话也明显比以前有地位了。过去他说的话,大人们权当他放了个屁,读高一后,他说话大人们也听一点了。那一天他第一次理发没刮胡子。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那一天对于长沙市的很多少年来说都很平静,对于杨广来说却是一个新的起点。他理完发回来时,母亲见他嘴上的汗毛还巍然屹立就大吃一惊地怒斥他道:你怎么没把胡子剃了?这一天是他母亲第一次称他嘴上的汗毛为“胡子”,他听了异常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没理愤怒中的母亲,尽管母亲把父亲的剃须刀撂在他面前,且气势汹汹地勒令他立即剃掉嘴上的胡子。他跑了,晚上才回家,嘴上那一圈胡子在母亲眼里如一排茂盛的荆棘样威风凛凛的。母亲难过道:这哪里好看呢?又不好看,你霸蛮要留着胡子做什么?

  杨广留胡子是他希望自己变老一点。他的脸太稚嫩了,像女孩子的脸一般稚嫩,把胡子一剃那就更像个女孩子了。第二天母亲又要求他剃胡子,他一脸庄重地对母亲说,除了不让我剃胡子,随你叫我干什么我都照办。母亲就没再坚持,毕竟她也不希望将儿子放在敌对的位置上而使母子关系越来越僵。母亲打量了他几眼,也觉得儿子大了,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五,说话不再是童声而是男孩的吼叫了。那年暑假,母亲出钱让他进了一家高考美术班,在那个美术班上他认识了刘友斌、李国庆、王军、黄中林和马宇,还有伢鳖。那一年,黄中林和马宇已高中毕业,刘友斌和伢鳖也高中毕业了。李国庆和王军于那年读高三,因为想考美术学院也进了这个高考美术班。他们是小年轻,又都是画画的,自然很快就认识了。我叫杨广,杨广向黄中林和马宇说。黄中林说:隋炀帝就叫杨广吧?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这么问道。杨广一笑,是的,我伢老子脑壳有问题,给我取了个皇帝的名字。马宇哈哈哈一笑,杨广脸红道:我要改名字,我妈不准我改。李国庆插话说:做伢老子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成龙。黄中林点头说:就是啊,伢老子都希望自己的崽成为国家栋梁。

  伢老子是长沙方言,专指父亲,意思是伢的老子。他们成了朋友,一起去菜市场画速写,一起去湘江旅社画人物肖像,一起去桔子洲头画风景。他们相互交流,互相瞟学,一个个雄心勃勃,画家梦于白天黑夜里召唤着他们。次年高考,在他们一行人中画素描画得最好而被他们戏称为素描大师的刘友斌考取了广州美院,学油画;在他们中一点也不起眼的伢鳖报考浙江美院国画系,居然被他考上了;而他们中长得最俊的小伙子王军却考上了西安美院。第二年,对艺术有着很多梦想的李国庆一发力,考上了中央美院,学壁画;而黄中林考上了天津美院,学装潢设计;杨广却考上了天津美院油画系;马宇没考上中央美院,但报考四川美院油画系,专业考了第一名,自然就进了四川美院。

  读大学总是要毕业的,这就像火车总是要到站一般。大学毕业后,学油画的杨广经不住黄中林的鼓惑,跟随黄中林进了天津市那家建筑公司。那家公司都是天津人,就有点欺负湖南人。杨广和黄中林进入公司的第一天,部门领导就让他们扫地和打开水。部门领导要给刚毕业的大学生下马威,指着门角落里的扫帚说:你们把地扫干净。哦,还把开水打好。他们干了。第二天,两人一进办公室,领导又这么吩咐他们。部门领导是个矮个子男人,刚从部队转业,说话不转弯的。杨广望他一眼,心想他又不是来扫地打开水的勤杂工,但他忍了,毕竟初来乍到。然而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转业军人还让他这么干,他就有些不快了。他瞪大了长沙人那种带点杀气的眼睛,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他问转业军人:我?转业军人说:嗯,把地扫一下,把开水打来。杨广拿起扫把,扫地时却有些别扭,人家可以坐在办公桌前聊天,说一些街头巷尾的粟事,他却像勤杂工样拿着扫把扫地。他身为天津美院油画系毕业的大学生,跑到这家鸟公司来扫地和打开水,这是哪门子事?那时候办公室里还没饮水机,也没有电炊壶一类的东西,喝开水要到锅炉房去打开水。扫完地,杨广对黄中林一笑,拎着热水瓶去了锅炉房。打了开水,走进办公室时,心里一恨,一个趔趄,故意将热水瓶摔在地上。那是两只八磅的热水瓶,塑料壳面,热水瓶破了,开水流了一地,室内顿时热气腾腾。转业军人瞪圆眼睛,喉咙很粗地发火道: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杨广歪着脸一笑,说脚绊了下地。转业军人说:快把这些碎玻璃收拾一下,今天被你弄得真烦躁。

  只有一个人晓得他是故意这么干,那就是黄中林。黄中林看他一眼,眼上是那种讥诮的表情,他对杨广说:你莫乱搞。杨广仍然有气道:我不干了,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打开水和扫地?就因为我刚来?就因为我年龄最小?黄中林用手肘捅捅他,安慰他说:你要明白,该吃亏时还是应该吃点亏。除非你不在这里干了。杨广说:我是不想干了。又说:天津这鳖地方哪里好?我不喜欢北方的气候,太干燥了。等这个月一满我就不干了,我回长沙去。杨广口袋里没钱,连抽烟的钱都没了。他必须干到发工资的那天。他一生里只惟一拿过一次工资,就是那次开工资。工资是八十块钱。他拿了钱,脸上就有些快活,对在一旁等着他一起走的黄中林一笑,说他现在可以回长沙了。黄中林比他大两岁,考虑事情自然要周到些,说我替你向公司领导请假,说你父亲病重。杨广无所谓道:崽骗你,我真的不喜欢天津。黄中林舍不得离开天津道:天津是直辖市,我觉得比长沙好。杨广道:再好我也不喜欢,我还是要回长沙。黄中林是白水人,对长沙没什么感情,那时他二十三岁,认为天津离北京很近,发展前途一定比长沙大。他说:我打算留在天津。你真要走,那我跟你饯行。

  两人去了一家小酒店,要了几瓶白沙啤酒,喝得大醉,黄中林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搞设计。你是不是想回到长沙拿起画笔画油画?杨广说:有可能,我真想过一种只画画,其它事情都不想的生活。黄中林说:这不现实。我也真想抛弃一切,专门在一个贫穷的地方画一辈子画,就像高更。杨广眼睛一亮,说我们两人一起去不?我崽不过这种生活。黄中林想象着说:到云南的什么小地方去?比如西双版纳。杨广高兴道:崽不去,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去西双版纳,去西藏也行。黄中林说:那我考虑一个星期。杨广说:我等你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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