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顿 >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 上页 下页


  “不是嫌你,”她来火道,“你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她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扭开头。那时候冯焱焱心里还没有王经理这个人。那时候冯焱焱还在厂资料室负责外文翻译这方面的事情。一九九〇年大年一过,她调进目前所在的这家中外合资公司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三天两头地指责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于鼓励他和刺激他奋力向上的思想,现在从她嘴里吐出的冷潮热讽中却含着几缕出自内心深处的冷漠了。身为丈夫的汪宇当然不难体尝出来。而且,有好几年都不注重穿着的她,忽然就讲究起来,十天半月总要到服装城去遛一遭,买一两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家里就冲着镜子左照右照转来转去的。她当然不是为他打扮。她还跑到省歌舞团去学“国标”,每天早上还站在阳台上压腿,她倒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冷言道:“你以为你还只二十岁呀?三十几岁了还尽是劲!怎么不多花点心事到儿子身上?”她不听他的,照样每天晚上去歌舞团学她的“国标”。

  汪宇抽完烟,起身步入卧室打开抽屉,拿了三百元钱,“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知青点,”他下决心说。他打开大柜,拿出平常出客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隐条飞鱼牌西服,穿上,系上一根廉价的黑底红花领带,擦亮上海牛头牌皮鞋,穿好,然后就精神焕发地出了门。

  我当知青的那个时候,太阳是绿的,天空也是绿的,大地更是绿绿的一片,我生活在那个绿色世界里,做的是充满着绿色的梦,瞧着的却是一张张绿色的脸。那个世界一直如烟一般在我梦中萦绕,不是说每天都梦见知青生活,那种本事本人还没有,但隔那么一段时间(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梦境。我曾企图赶走这种怀旧的心绪,就像某人想摆脱某件早已厌倦的事似的,但“她”却像一条善解人意的狗能狡猾地躲过我的理智,当我干完某件事后很称心或很不称心地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认认真真地休息片刻时,这条“狗”蓦地就扑入我的心怀并牵引着我的思想(另一条狗)到那片绿色的世界里去漫游。

  就这么回事。

  我现在不大乐意见到绿色,绿色太容易让我掉进回忆的泥塘了,那个泥塘里我的灵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当然是为爱情痛苦。

  那片绿色里有一张绝对俊美的脸印在我脑壁上了,这么多年弹指一挥间地流逝了这张脸却仍清晰可见,恍若浮雕,怎么也抹不掉。

  这便是知青生活时常撞入我脑海的一大原因。这张俊美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令我神往。这双忧郁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爱着她,但她只能回避,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了汪宇,无法再分一半给何平。

  何平,这双眼睛在我梦里说:我很爱汪宇,我很爱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爱。

  就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全很会吃,一餐吃个半斤八两是常事,当然拉得也很多。知青点的后面有一处土砖茅屋,粪池常常没有几天就满盆了。那时候吃得多一是劳动强度过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怜,炒那么大一锅子菜只放一瓶盖子油,菜上根本就没沾油,只有菜汤上飘着几颗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几个男女知青吃那么点油,当然就要发狠吃饭才行。现在猪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谓生活迈进了一大步。我们那时候生活很苦,在我们下乡的大队,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劳动价值才抵人民币八分钱。鸡蛋在当时正好是八分钱一个,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个鸡蛋!

  一九七四年我从长沙市十一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打起背包出发了。那年与我一届毕业又一起下乡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深深爱恋的方琳。记得我们三个知青是搭一辆往知青点送油的南京牌卡车去的。那是十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三个知青先后爬上了卡车车厢,车厢里放了一缸菜油一缸猪油和一缸酱油。我们的行李就搁在这些缸盖上,各自管好自己的东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见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们H局的宿舍里,而是住在她父亲单位上(她母亲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点钟,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帘,穿身当时相当流行的文工团服,一手提着白铁桶一手拎着红塑料壳热水瓶。她父亲为她提着一口大皮箱,母亲掮着她的行李包。我不认识她那个瘦高瘦高的父亲,但认识她那个早已迈入中年却梳着一条姑娘才梳的长辫子的母亲,她母亲是H局办公室的普通干部,因为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当然就有几分让人不顺眼而遭人背后讥诮,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就认识这位长辫子女人。

  长辫子女人的女儿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万确。

  南京牌卡车在九点半的阳光里驶出H局大门,冲完一条长长的下坡,接着朝很陡的上坡挺进时,方琳的绿脸盆从她脚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脚前,这当然就提供了一个我可以同她说话的借口。

  你的脸盆,我笑笑说,用脚把脸盆送到她的脚旁。她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叫何平。我装做无所谓地问她。你呢?

  方琳。

  你怎么跟你妈妈单位下乡?我找话说。因为常情是子女随爸爸单位下放。

  我爸爸单位的知青点很乱,发生了三起知青跟农民打架。她说。所以爸爸要我跟妈妈单位下乡。

  哦。我跟大人样的哦了声,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由于心虚,隔了气就更加寻不出理由同她搭讪什么了。

  南京牌卡车一到知青点,将一缸缸油卸下车,由一些老知青欢欣雀跃地抬进食堂后,我便被带队干部领进了汪宇住的房间。房里靠两边墙各摆一张两层床,但只有两张铺上挂着蚊帐叠着被窝,一张床上搁着箱子、热水瓶和碗什么的,另一张床上铺了层稻草,显然是留给我睡的,汪宇,你房里住进来一个新知青。

  H局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上乡的干部说。

  汪宇正坐在桌前写信,折过头来说了声欢迎欢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又转头继续写他的信。

  知青干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铺着稻草的床上,说了几句要我开好铺、休息下就去食堂吃饭的活后,被一个知青叫去了。

  汪宇写完信就正式调过头来瞧着我开铺,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说,老弟你呢?

  姓何,名平静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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