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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你做好事这句话,此刻含有断然否定的意思。“我情愿听你说‘你做好事’,这比‘是罢’说得肯定。”马民笑笑,“人就是要这样,在肯定和否定中间选择。我和周小峰就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时间极短暂,还一天到晚犹豫不决,你看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你,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凡是你这样的人,都找不到自身的价值。”

  妻子瞥着他,那是一种又恨又气的目光!十分钟后,她就是带着这种目光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的。在她的家庭里都含着弱肉强食的意味,不是吗?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我真的想去死”,那是气话,但是今天她却找到了这句话的归宿。这能不能说也是一种如愿以偿呢?她死的时候,马民觉得她没有挣扎!她带着一颗灰暗的心,一种怨恨他的目光去了。“你做好事,”妻子又这样说了句,语气和语调都与刚才说的一样。“我不要你讲。我自己晓得怎样做。”

  “你晓得怎样做,你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马民咬住她的话不放说,“你并不晓得怎样做。我不是说你,你是一个没一点自己的思想的女人。你十六岁的时候,因为那个教练要你委身给那个卵运动员,你就真的去跟那个运动员睡觉,结果……”“我不想听你指责我。”妻子横他一眼说,“你好讨厌埃”(这是她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愤然站起身,向河中走去。

  女儿一直在一旁玩沙子,跷着她的小屁股,这会见母亲向水中迈去,就高兴地走过来,要去游泳。马民说:“爸爸还休息一下,你等爸爸把烟抽完。”

  马民抽完烟,对女儿一笑,就亲昵地牵着女儿的手,向水中迈去,父女俩慢慢朝前游着。妻子在河中央游着,只有半个头露出水面,眼睛看着他们。马民带着女儿游到她身边时,妻子不理他,又向很粗的水泥桥墩那边游去。马民看着她游去,没去追赶。

  他知道她生他的气,他刚才指责了她的缺点,而妻子是很反感他指责的,马民有点不想游了,以为这里脚能落地,结果不能。女儿这时候没劲了,箍着他的颈根休息。她其实在下水的那半个小时就把她今天的力气提前用完了。马民感到女儿的身体很重,就要女儿别箍着他的颈根,要她学会用仰泳来代替休息。女儿不知道什么叫仰泳,仍然箍着他的颈根。马民后悔没有把汽车轮胎扛来,这样父女俩就可以攀着轮胎休息。“你学爸爸这样踩水看看。”

  马民对女儿说,“爸爸没一点劲了。”

  女儿就学他的模样踩水,结果她不是踩水而是踩他的腿。父女俩这样玩着时,他想起十年前,他和妻子恋爱时,常常来到湘江边上,坐在冰冷的石头或沙滩上欣赏月亮的情景,那时候妻子很年轻,还很漂亮。马民眼角的余光蓦地瞧见妻子在离他们二十米远的水中一沉一福马民深刻地记得妻子没喊救命,因为这让他耽误了几秒钟。当他意识到妻子是在溺水时,他对女儿说:“妈妈不行了。快快,你快往岸边游。我要去救妈妈。”

  “爸爸,我怕,爸爸我怕。”女儿紧张道,反倒把他紧紧地箍着。

  马民立即往岸边游去。当他的脚可以着地时,他抱着女儿迅速往岸上冲去。他把女儿放在水齐女儿腰身的地方,“你自己走上岸去。”马民对女儿说完,转身一看时,却不见了妻子的踪影,那片水域变得很平静。他焦急地往前奔跑几步,就朝前一冲,向妻子溺水的地方使劲游去。他潜到水中摸着,那片水域很深,好不容易脚落了地,手四处摸着,可是什么也没摸到。他感到恐惧,慌忙蹬上来吐了口气,又沉下去摸索。

  “爸爸爸爸爸爸,”女儿在岸上哭着,“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爸爸妈妈。”

  马民浮出水面,换口气又潜下去寻找妻子。马民想,你总不能就这样抛下我和你心爱的女儿吧。你连一声救命都没喊呢,你怎么连救命都怕叫得呢?!他浮出水面,听到女儿哭着叫他爸爸,他看一眼女儿,但不想回答,吸一口气,又潜下去寻找……

  48、回归自然

  尸体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自己浮上来的,不过不是在她溺水的地方,而是距她溺水三里远的一处河湾里浮上来的,发现尸体的是一个渔民,尸体漂到了他的船旁。他跑到岸上嚷嚷叫叫,于是很多人来看,当然就看见了一具穿着墨绿色泳装,脸和胳膊大腿都跟鱼肚一样白且胖的尸体。人们立即报告给了水上派出所,水上派出所迅速就通知了他,要他去认尸。昨天傍晚,马民曾用手机求助水上派出所,请他们派人来捞尸。他们来了两个人,坐着汽艇来的,组织了几个渔民撒网打捞,忙到凌晨两点钟,结果什么也没捞到。马民一通晚没有睡,两点多钟,当水上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和几个渔民一无所获地散去后,他和岳父岳母及姨妹仍然坐在黑虚虚且空旷的河边上,领略着河风的吹抚。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身上的湿裤衩早已被河风吹干了。岳父岳母不相信他,不断地询问外孙女,她母亲是怎么淹死的。女儿说不太清,但有一点却让马民心里踏实,女儿说:“我和爸爸在这边游泳,妈妈在那边游泳。”如果女儿不是这样说,马民想,那他就麻烦了。

  岳父岳母和姨妹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是他害死了他们的女儿。岳父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杀敌的意味,马民觉得要是他手上拿着驳壳枪的话,说不定子弹就射进他的胸膛了。岳父在抗日战争年代,曾经提着驳壳枪一怒之下打死过四个日本兵!就因为那四个日本兵中的三个日本兵轮奸了他的妹妹。现在是他的女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马民害怕岳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可以干任何事的,那种目光同黑森森的枪管一样严峻地指着他。

  那是什么目光啊,里面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仇恨。“得幸他手上没有驳壳枪,”马民第二天下午对赶来的周小峰说,“不然我早就没命了。我现在想起我这个老革命岳父,还一身出冷汗,搭帮现在是和平时代。”

  马民此刻和姨妹一起向水上派出所告诉他的地方赶去,开着他的桑塔纳。姨妹怀着敌视态度地坐在他后面,没有坐在他一旁。

  马民是坚持要开车去的。他知道没有哪辆车愿意运载尸体,现在的人都有点迷信,忌讳沾上晦气。他不开车去,尸体就回不来。当然还有一个让尸体回来的方式,那就是打电话给火葬场,让火葬场开车去运尸体。但他却不想坐火葬场那种专门拖死尸的车回家,他也怕沾上晦气。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车,半个小时后,车驶到了那片河湾旁。水上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接待了他。“你是来认尸的吗?”民警看着他说。

  马民只有力气说两个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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