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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她的头不朝他这边看了。她葵瓜子脸上有一种淡漠,那种淡漠就好像水一样将外面的她和内心的她很好地隔开了。马民开着车,觑着她这张白白的脸,觉得她的睫毛很长,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泛出一种深幽幽的光,好像井底反射着天光一样。她见马民时不时掉头瞥着她,又不说话,就偏过脸来,抿嘴一笑,“你安心开车好吗?”她说。

  马民看不见她笑时呈现的两个笑靥,马民不说话,觉得她的脸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很美。“你担心你的生命,还是担心我的生命?”马民想了想这么问她。

  “我们都是视生命很宝贵的人,我担心你,也担心我的。我们都是别人需要的。”她回答说,“你有一个好女儿需要你的生命爱护她,你说是吗?”

  马民说:“她也可以不需要我,她还有母亲保护她呢。”

  “父亲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她这么说。

  “你说得对,我们的生命都很重要。”马民说,眼前突然闪现了下他母亲的脸。“不光只是我女儿,我想需要我们帮助的人还很多。我准备后半生做一个好人,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一种事业。”

  他看到面前来了一辆车,行驶在马路中间,就偏开一点,继续朝前开着……

  43、天马装饰公司

  8月25日这天晚上,马民在王经理家玩了一晚“三打哈”,这一天他没有充当马大猪。他是去送钱给王经理。晚上八点钟,他提着一只密码箱,走进王经理家。王经理知道他会来,把家里人都打发走了,坐在客厅里专心等他。马民二话不说,把密码箱打开展示给他看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你如果不信,可以点一下。”马民指着密码箱里的钱,“我分三次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王经理没有点,钱太多了,他不想当着他的面点,“我相信你。”

  “你不点也行,我自己在家里来回点了两次,脑壳都数晕了。

  没少一分,也没多给一分。”马民说,表情严肃地瞧一跟王经理,“我们中间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是不会出事的,除了税务局到我公司查帐,看我交税没有之外,我的头上再没上级领导了,这是一笔巨款,你们要很注意,莫到时候出了事,把我蹬出来,现在行贿也要判刑的。”

  “我们比你还怕,”王经理说,“箱子过几天给你。”接着,他把密码箱提进了卧室。他再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不安了。“把刘局长叫来打‘三打哈’?”

  “你想玩就玩,”

  王经理打了刘局长的手机,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舅子(那也是一个赌棍)。他们在等刘局长和那个年轻人到来时,王经理说:“别人不晓得这件事罢?”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晓得。”马民说,抽一口烟,“王经理,你要刘局长明天让他们财会科把六十万块钱付出来,我的现金都给你们了。我没钱买材料了。”

  N局在马民组织的工程队进场开工时,支付了三百万的百分之六十到天马装修公司的帐上。现在马民以工程进度追加款的形式,又要求N局再付百分之二十。马民觉得,如果留百分之四十到验收后支付,N局会认为他赚的钱太多了,这会产生他只用百分之六十的钱就完成了工程,这会让人心里不舒服。他前天和昨天都跑到N局叫穷,说他没钱买材料了,要求N局追加百分之二十的工程进度款,不然他要停工了。“我昨天还和N局的两个副局长,还有他们计财科长说了。”马民望着王经理,“我说这个星期再不讨钱出来,我就只好停工,到时候工程拖了时间,那就是N局的责任,因为你们没有按合同付款。”

  “我等下跟局长说。”王经理说。

  刘局长来了,小车直把他送到王经理家门口,他那张因为缺少阳光照耀而显得浮肿的脸一在门口出现,马民就站了起来,“刘局长。”

  刘局长哈哈一笑,肥胖的身体往沙发上一坐,沙发顿时就发出一声撕裂的叫声。“你这是什么烂沙发?”刘局长说,又哈哈一笑,“经不得我一坐。”

  马民觉得这个晚上睡觉头枕北脚踢南的家伙,其实智力平平,他的笑声里面没有智慧,也没有幽默,有的只是自以为是贵人的自高自大。他不过是官运比别人好而已,而且他的官运还可能是靠拍马屁上去的。马民想。“刘局长抽烟。”马民递支烟给刘局长。

  刘局长没有接,因为他手上夹着一支已抽了一半的红塔山。

  “你那种烟太燥了。”他看不起地用夹着烟的手把马民的手挡开道,“我抽红塔山。”

  马民看着他这张肥脸,“红塔山没劲。”马民笑笑,“我抽起没味。”

  刘局长哈哈一笑,将一张肉横长不堪的脸对着马民,“你只说,你今天准备输好多钱给我着?”他脸上完全是一副来赢钱的神气。

  马民真想给这张厚颜无耻的胖脸一个巴掌,骂他一声“你这个臭杂种。”马民一笑,那是一种装出来的笑容,“那要看你的狠,刘局长。”

  “你只说你带了好多钱着?”刘局长哈哈一笑说,他以为他的笑容很值钱。

  “四五千元会有。”马民说。

  “我不赢你那多,我赢个两千块钱罗。”刘局长又愚蠢地一笑。

  马民今天不想让他赢钱。马民知道,今天刘局长就是在牌桌上输了心里也不会不痛快,九点一刻时,王经理的小舅子来了,他是做书生意的老板。这个年轻人一坐下,刘局长就等不及了地嚷着:“开始玩吧,也玩不了几个小时了。”刘局长大声嚷着说,“最多打到十二点,明天上午八点,我还要去市经委开会。”

  “可以,”马民应声道。

  “只打到十二点,说好了。”刘局长以为自己会赢地宣布说。

  然而这桌牌打到晚上两点钟才散,这还是王经理说不打了。马民今天没有同他们客气,拿出了与周小峰在牌桌上拚搏的那种认认真真战斗的精神。他当然就赢了,赢了两千三百元。那个年轻人也赢了。输的是刘局长,他输了三千多元,输得脸跌到了地上,一片灰暗且一声不吭。他不但把自己钱包里的二千六百元输光了,把从王经理手上借的一千元扳本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两个小时里,他只是机械地摸牌、出牌和抽烟,再就是不断地拿餐巾纸揩额头和鼻子上的汗。他肥胖的脸上不停地出汗,那是他心情急躁的表现。他脚下,沾着他脸上的汗水的餐巾纸已经扔了一大堆。他输得肥脸呈猪肝色,输得人迟钝了。马民觉得他可能是太交好运了,对自己在牌桌上的惨败承受能力低得可怜。其实房里并不热,空调把气温控制在二十几度,可是他那宽大的额头上就像装着热水器一样,时不时冒着清晰可见的热气,淌着虚汗。

  “不玩了,”王经理说,“你明天还要去经委开会。慢点市长看见你打瞌睡……”“我不睡觉也不会打瞌睡。”刘局长还想玩。

  “不玩了。”王经理站起身说,“你们先走,我还要跟老刘说件私事。”

  马民回到家里时,心里特别快活,总算看到了刘局长的另一副德性,这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眼前闪现了他不断拿餐巾纸揩额头的情景,他的眼睛都红了。他想起他马上就能得到安慰便笑了。这个家伙要是在旧社会,那一定是个经不起军统特务逼供的叛徒,就像《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马民觉得好笑地睡着了,早晨的时候他醒来了一下,撒了个在他历史上最长的一泡尿,令他自己都吃惊,觉得把自己身上的元气都撒走了。我骨头都是酸的,他这么说了句,走回卧室,又躺到铺上睡着了。他上午的事情是去N局,催他们把那笔工程款打到他帐上。他觉得晚点去也没关系。九点钟的时候,他是被妻子和女儿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女儿的学前班生涯结束了,现在要读小学一年级了,今天报到。岳父岳母家住在北区,离这儿足足有十公里,母女俩当然就回来了。

  “小爸爸,”女儿满脸喜悦地叫道,扑上来,骑到了他身上。

  “你怎么不去爷爷那里看我,老实交代!快点说,我打你啊,我打了?”

  天知道女儿从哪里学了这些话!

  女儿很高兴,扭过身,在他屁股上拍了下。“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这个小爸爸。”

  “爸爸要搞装修赚钱。”

  “你骗人,你在外面谈爱谈疯了。”女儿说,“你不要我和妈妈了。”

  “哪个告诉你说这些话?”

  “姨妈说的。”女儿的小手按着他的鼻子,“你老实交代你谈爱没?”

  “细妹子不要说这些事。你再说我就一个丁公来了。”马民威胁地举起右手,做好了磕丁公的样子。马民看见妻子站在了门口。

  将近一个月不见了的她,在马民眼里变了个人。妻子穿着一身洋红色的西式套裙——使她的身材显得高挑,脖子上戴着一串银白色的珍珠;头发不是经常出现在马民视野里的那种乱蓬蓬的头发,而是很短很精神的女式男发:一张脸也不是那种缺乏阳光抚慰的松弛和苍白,而是给太阳晒成了黝黑的那种标志着健康的颜色;目光也不像从前那么忧郁和散漫,而是一种运动员那样的自傲的目光。

  “天天,过来。”妻子唤女儿道,“我带你到学校报到去。”

  “遵命。”女儿学着电视里的女警官回答道,从马民身上跳了下去。

  “你变得蛮潇洒了啊,”马民望着妻子开玩笑道,“这套套裙很好看,哪里买的?”

  妻子不理他地领着女儿往门外走,马民忙道:“我问你呢。”

  妻子回过头瞥他一眼,那一眼里飘扬着一种自我欣赏的内容。

  “不想告诉你。”妻子说,转身走进了她的卧室。

  马民弓身下床,跟着走进了妻子的卧室,见妻子正打开柜子下面的抽屉,拿出了户口雹独生子女证和儿童预防卡介苗证,就说:“你不跟我说两句话?”

  妻子不理他,做出一种看上去很高傲的样子,“我门走。”她对女儿说。

  “Yes!”女儿学电视连续剧里香港皇家警察的腔调叫道,很神气地向门口走去。

  马民瞧着她们母女俩走出门,把门关得嘭地一响,心里反倒有几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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