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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是一张肥肥的,皮下脂肪很充实的中年男人的脸,当然是一张圆圆的没有几根皱纹的脸。这张脸两旁的耳朵很长,呈粉红色,是顺风耳,贴着颅壁,一副命好相。刘局长曾经陪一个台湾来长沙投资的老板去衡山烧香拜佛,在庙前,一个手掌有荷叶那么大的老先生给他看了相,说他是贵人,说他只要把家里的床铺改成南北向,每天头枕北脚踢南,他就会得到来自北方的贵人扶助而官运亨通,财运广阔。据刘局长在饭桌上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觉得这个老头是说瞎话。但是那个台湾老板——台湾人是最相信这些东西的——很认真地说,‘刘先生,要信要信。宁可信其有么。’我摇摇头说:‘我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东西。

  这是民间骗人的把戏。’但是台湾老板说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很多玄学的东西是解释不清的,他说了很多例子。”

  刘局长回到家里,就思谋着床铺怎么摆。他的床铺是东西向的,头枕东脚朝西,现在要把床铺改成南北向,他的妻子反对,因为这样的话,这间房子就被糟蹋了。但是刘局长坚持要这样做,他说那个老头子已经替他指点了迷津,现在他一睡在床上就不舒服,总觉得方向不对,而且有点脑壳晕了。一个星期后,他的床铺改成了南北向,按照那个老先生指点的头枕北脚踢南。果然,他头枕北脚踢南地睡了四个月后,忽然就提局长了,而在此之前,他只是官至正科级的办公室主任,而不是手握大权且喜欢发号施令的刘局长。马民就是想从这个每天晚上“头枕北脚踢南”,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且以为自己是贵人的刘局长身上揩那么点“板油”下来。他真他妈的太胖了,肚子上尽是板油。马民觉得刘局长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当然就不好再逼他表态,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

  “刘局长,我觉得你是个豪爽人。”马民用好话“淹”刘局长说,脸上当然是那种钦佩对方的表情,“我最喜欢同你这样的领导打交道,有的政府部门的官,你跟他们打交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酸酸的,因为他们酸,自己也酸起来。感觉一点都不好。跟您这样有自己的主见的领导接触,我真的感到,我自己无形中变得大器些了。”

  刘局长嘿嘿嘿一笑,马上以为自己真的很大器地说:“我随做什么事都痛快。搞得就搞,搞不得就不搞。我不喜欢罗唆。”

  好像谁喜欢“罗唆”似的。王经理端着两碗面出来了,脸上红红的,那是输了钱而不高兴的红色,是皮肤充血什么的。他自然是给刘局长端一碗,他把面放到刘局长面前。“你自己去厨房端一碗,”王经理对马民小声说。

  马民说“好的”,就起身去端了面。吃过面,王经理还想玩,主要是想把他输的钱赢回来,但刘局长不给他这个机会,刘局长坐在沙发上打了个饱嗝,瞥着王经理做的几件搁在装饰柜上的精巧的根雕作品,一件白鹤,一件形似马又不像马的玩艺,还有一件索性就是树蔸,只是在树蔸上刷了油漆。刘局长隔了会才说他还有事。“局里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点头,”刘局长说,脸上一脸权力,“玩不得了,以后找个晚上玩吧。”

  一桌“三打哈”自然就解散了。

  马民开着桑塔纳把刘局长送到他们局大楼门前,与刘局长道声“再见”后,就开着桑塔纳往周小峰家驶去。马民又变成只身一人了,心整个儿又跌到彭晓身上了,就像我们一跤跌在水泥地上一样,身上有疼的感觉。不过这种疼不是在他的表皮上,而是在他的心里。他觉得那天他对她那样急急忙忙地表白,实在是很愚蠢的事。他干吗同她说这些?她和他有什么相干?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可怜虫,这只能是降低我在她眼里的地位。在她看来,我原来是一个急着出来寻找女人安慰的神经病患者的丈夫。马民打算一个星期不与她联系,他决定如果可以忘掉她就忘掉她,她让他感到自己很危险,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男人,感到自己守不住阵脚。可是还只有两天时间,她今天打我的手机是什么意思?这两天,我拚命把她从我的脑海里往外排挤,就好像我们把日本鬼子往外面赶一样,不让她占领我的脑海。他想,他深感她就像希特勒的军队侵占了法国一样,使他整个儿沦陷了。他自己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去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以至回到家里后,他觉得他走进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走进了一片情感匮乏的荒原。他是那么厌恶他的妻子,他甚至希望他的妻子突然暴毙。

  他的妻子却觉得他脸上一派凄凉。

  昨天晚上,当他和几个搞装修的朋友从“巨洲”咖啡厅分手怀着一颗六神无主的心回到家里时,他脸上的那种厌倦这个家庭的表情被他那个还在吃舒必利药的妻子一下就捕捉到了。他躺在铺上,他的妻子走过来,他厌恶地装出疲劳了的模样闭上了眼睛假装睡觉。妻子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凄凉,她走到床边,在他一旁坐下,看着他的脸庞。他不理她,他能感觉到她在盯着他,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希望她快点走开。她的手却犹豫着举了起来,他从眼缝里看到她的手举到半途上又收了回去,似乎害怕什么一样。她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了,望了眼两边,然后落在书柜那个方向不动了。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她没挪动,她就这么枯坐了几分钟,又折过头来瞧着他,那片浑浊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脸上。

  她又抬起了她那只手,这一次她的手抬起来就毅然伸到了他脸上。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开始抚摸得很轻,他感觉到像一张纸在他脸上颤动似的,接着她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一点一点地加重了,他的脸能感觉到她手掌皱纹的摩擦了,那种皱纹里含着一种她体温的热度,还有点湿,那是她手上在出细汗。他不想要她摸脸,他以为摸几下她就会走,但她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的手又开始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深深地摸着。他睁开了眼睛,“莫搞,”他不耐烦地吼了句:“我要睡觉。”他看到她脸上一惊,好像受威吓一样的那种惊,眼睛愣愣地睁着,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又生出了一丝同情。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不忍太伤害她了。“你把我搞醒做什么?”他责备道,“我好困的。”

  “我觉得你脸上好可怜的,”妻子那种受了惊的表情恢复正常后说,两只没有光泽的黄瞳仁盯着他。“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比妻子还要吃一惊,他同情和厌恶的对象居然说他“脸上好可怜的”,他简直是怔怔地瞪着她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妻子说,浅浅一笑,脸上自然出现了一个大括号。“这几天,你一回来就显得很疲倦,一回来就坐在自己的房里没劲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他打断她的话说:“那是我很累,不是别的。”

  “你很累就不要出去了,我不想要你赚那么多钱。”妻子说,继续瞅着他:“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点钱给别人去赚,真的。我觉得我们有钱用就够了。”

  “你说蠢话。”马民烦躁道,“我想换一台好点的轿车。桑塔纳没一点式样。”

  “不要换,”妻子说,“你想起好多人连摩托车都没有,你有车开已经够好了。”

  马民懒得同她说了,虽然面对的是妻子,但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彭晓的身影。此刻,马民想买一辆高级轿车的思想是那样强大,他甚至想立即就买一辆比桑塔纳高几个档次的轿车,当他再与彭晓见面时,他开着的是一辆漂亮的公爵王或者奔驰什么的。我还有什么想法?他问自己,还不是玩一玩生活算了。他抱着这种思想,一路开车驶到周小峰家里的。他到周小峰家里没任何事,只是找他扯谈,让周小峰——这个对哲学非常感兴趣的人——开导他的思想。马民在很多关键问题上,是依赖周小峰的脑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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