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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这不算快,”他吹牛皮道,“有次我到湘潭搞装修,时速都到了一百公里。”他从来也没有开过那么快的车。他从来都是看重自己的生命的。两年前他在考汽车驾驶执照时,那处练车场的一面红砖墙上用石灰写着脸盆大一个的行书字:“十次车祸九次快没有一次不例外”。两年的开车生涯里,这一行字一直很醒目地印在他脑壁上,使他在行车过程中,最快的时速也就是八十公里,再没有让指针往上走过。但今天,他想在她面前显点本事,也想刺激一下自己。汽车驶过铁道学院后,他果真就将车速提高到了一百码。汽车就风驰电掣地朝前飙去,马路两边的树木倒柴样地纷纷往后倾倒不休。

  “快吗?”他自己都紧张了。

  “算快的了,”彭晓说,“不过你可以慢点开不?我们都还没享受一下生活的。”

  她用了“我们”这两个字眼。马民当然就放慢了车速,“我的生命不重要,”马民把车速降低到六十码,“你的生命那就重要了。

  我非常看重你的生命。”

  “你真会讲话,”彭晓说,“马民。我觉得你的脑壳很好用的。”

  汽车一直朝前地奔到了湘潭境内后,彭晓掉过头来说:“马民,我们打转吧。”

  马民掉过头看了看后面,后面汽车接踵而来,一辆又一辆。马民把车速减慢到缓缓行驶的状态,又瞧了眼身后,身后的车仍然不断地涌来。马民望了眼两旁,两旁全是落满了灰尘的树木,天蓝蓝的。马民摸出一支烟,叼到嘴上,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低下头给烟点火。彭晓见状,夺过他手中的打火机,啪地按燃,送到了马民的嘴前。

  “我和你在一起觉得自己很精神,”马民是那种憋不住话的男人,他本来想把一些话留到多见几次后再说,但他现在准备提前说。“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漂亮女人驾车兜风。”他在说出“漂亮”这个词时,脑海里选择了下是用“漂亮”还是用“美丽”来形容她,“我老实告诉你,”他把车掉过头往回开时,放慢车速说,“古书上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现在是士为知己者死,‘男’为悦己者容。这几年来,我从来也没有为去见一个女人而买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我这身名牌衣服是刚买的。我完全是为你买了这身衣服。”

  她看了他一眼。

  “我也许很俗气。”马民说,脸上的表情有些激动,眼前又闪现了他妻子的面孔。他用劲吐口气,把烟灰点到装烟灰的小抽屉里,“我有一段时间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我不骗你。现在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和你在一起,我居然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是那种疑惑的眼神,眼睛里并没有波浪,也没有不安,好像他是跟另一个女人表白一样。他想,她在他面前很冷静,并没有被他的爱情所吓倒。他禁不住又觑了她一眼,她这时把目光抛到了窗外的马路上。他想她在想什么呢,也许她心里讨厌我说这些话。“你并不知道我的家庭生活,我的家庭生活里是没有爱情的。我的爱情是一片荒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现在还不想解释。”他说,脸上展开一种自嘲的笑容,“我墙上有一幅画,一幅水粉画,是周小峰去青海旅行时画的,镶在一个黑镜框里。画名叫做‘荒原上的阳光’。我非常喜欢这幅作品。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抽烟,眼睛很习惯地盯着这幅画时,陡然产生这样的感觉,我的感情生活就是画上的那片荒原,而你却像画上的那束阳光一样。画上有一条黄牛,那条牛朝着那片阳光爬去,我感到我就是那条牛,正朝着你这束阳光靠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很厉害,以至早上我瞧着我妻子时,心里很烦躁。”

  彭晓说:“马民,我们不要说这些好不?”

  “对不起,请原谅。”马民感到自己的话来得太猛了,这当然叫她一时接受不了。她是和我出来玩的,不是听我向她表白自己的家庭的。他把脸色恢复到平常。“我是情不自禁,”马民说,望了眼反馈镜,见后面没有车,忙将车转朝来路驶去。“我们还是到哪里去吃餐晚饭吧?”他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快六点钟了。”

  他们在一家活鱼餐馆门前停了车。两人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了。这个活鱼餐馆地处长沙市郊,但有很多人开着车来吃饭,不过来的一般不是夫妻而是情人什么的。这个餐馆之所以有人来,是因为这个餐馆的鱼做得很好。他们点了几个菜和一条鱼,当鱼端上来时,他俩不觉笑了,因为盛鱼的绝不是什么大碗或大盘子,而是百货商店里买的那种上面印了蓝花的脸盆,煮熟的鱼整个就沉睡在蓝花脸盆里,鱼汤黄黄白白的,除了鱼尾露在汤外,整条鱼淹在汤里,汤上漂着姜丝和葱花。

  “这是什么搞法!”马民说,对彭晓一笑,“有点山野风味。”马民说着,将筷子伸了进去,夹了一点鱼放进嘴里品着,觉得味道还真可以。“味道不错。”马民亲热地望着彭晓,“你吃一点就晓得了。”马民说着就夹了一点放到彭晓碗里。

  彭晓忙笑着说了声:“谢谢。”

  马民看见她将他敬到她碗里的鱼夹起,缓缓放进了嘴里,就感到他和她的距离走近了一点。“味道可以吗?”马民说,目光当然就全部投在她那张白净迷人的瓜子脸上,就宛如一只灯泡将光投在桌子上一样。马民看到她脸颊上,嘴唇旁边的皮肤下面,呈现着几条细小的弯曲的血管,几条血管都呈一种淡淡的青色,像秧苗的根。

  “味道非常好,”彭晓笑笑。

  “我来过这里一次,”马民说,笑笑,“那是九二年,当时我在黑石铺搞装修,我请甲方老板吃饭,他们提出到这里来吃,我就陪他们来了。吃了八百多元,喝了两瓶五粮液,主要是五粮液贵,那些猪真会喝酒。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会喝,而且都没喝醉。”

  “马民,你不怎么喝酒啊?”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甚至还有点温柔的语气,眼睛里含着一种明丽的光泽,头微微偏着,一张瓜子脸显得很美。马民觉得这张脸是一张葵瓜子形状的脸,显得略长,背景是通往外面的黑虚虚的门洞,因而这张脸就特别的亮丽。马民简直想不顾一切地亲一下,简直想把这张脸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轻轻地抚摸,就像妻子时不时抚摸他的脸一样,直摸到她入睡。马民说:“我不怎么喝酒,我一喝酒就不舒服。”

  彭晓脸颊上又闪现了一对迷人的笑靥,马民真想弄清那笑靥是怎么瘪下去的,但笑靥很快又消失了,脸上又是那种白净、红润和光洁。彭晓夹起一块白菜轻轻盈盈地举到嘴边,但半途上又停下了,又一笑,两个笑靥自然又闪现了下。“下次你请甲方验收,没人喝酒就把我调来,我还是可以喝两口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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