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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瞥她一眼,海风刮来,吹打着他们昂起的脸,这是两张孩子般愉快的脸儿……他们在珠海玩了整整十天。这座城市只够游客玩三天,城市不大,人口也不多,然而他们把每一处地方都玩到了。他们就宛如两只真正的梅花鹿在那座干净漂亮的城市里漫步,在度假村、在珠海公园、在海滨游泳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倩影,海照了十卷美国柯达胶卷,以致再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这两只梅花鹿留影了,并且也厌烦起照相来了。邓瑛还在国际大酒店那装修漂亮的餐厅一隅度过了她美丽的四十岁生日。她要了八个精美的菜,其中有一对价钱昂贵的龙虾,他觉得她疯了,太铺张浪费了。他反对地叫道;“你太浪费了,吃不完的。”

  “没关系。”她说,一笑,那是一种非常甜美的笑容,“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她所为。“那应该应该,”他望着她,“你应该告诉我,我好送你一点礼物。”

  “什么都不要你送。四十岁,人生所剩的已经没什么了。”

  “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他认真的形容说。

  “我很高兴,”她端起酒杯,杯里荡漾着褐红色的马爹利酒,“来,碰一下。”

  大力端起了玻璃酒杯,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各自抿了口酒。大力说:“我说老实话,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脸上掠过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他的心里甚至有点凉。她早就爱上他了,爱已经彻底俘虏了她,就像蛛网逮住了一只小飞蛾一样。她在神圣的爱情面前,仅仅就是一只小飞蛾而已。爱,在她这只小飞蛾身上已存在很久了,犹如酒埋在地窖里已经很久了一样,它一旦开启,势必是清醇和香气四溢的,甚至是疯狂的。然而,大力忽然这么说,这反而让她觉得有几分虚幻,仿佛只是一个飘忽的黑影,不是她希望达到的那个高度。事实上,她心里感到那个高度只有她才能达到,他不会达到,因为她比他温情比他更热爱生活,而他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告诉他说:“我更爱你,你像老虎叼走了一只梅花鹿一样把我的心叼走了。”

  他看着这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我也很爱你。”

  她说:“四十年来,没有人能够拿走我的心,我父亲母亲、我丈夫都没有拿走我的心。心怎么能够拿走?但你拿走了,你像一片海潮漫过来,把我淹没了。我变傻了。”

  “不,这只能证明你敢爱。”他说。

  生日蛋糕端上来后,一些人就觑着他俩,他们看着这一对年轻人。桌上一桌的菜,可是吃饭的就是他俩,而且还是过生日。他们瞧着男人在蛋糕的奶油上插了四支红蜡烛,嚓地按燃打火机将蜡烛点燃,女人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男人一笑,切下一块蛋糕捧送到女人手上,自己也切下一块,吃起来。他们并没将这桌酒菜吃掉多少,随后他俩相视一笑,男人将那只生日蛋糕包扎好,拿在手上,两人便离开了餐桌……两人是坐飞机回来的,飞机到达长沙机场时是八点四十五分,走出机场已是九点多钟了。两人上了一辆红色夏利的士,的士载着他俩上了高速公路,朝市区飞驶而去。的士驶下高速公路后,一片灯火便呈现在他们眼里,这是他们眼熟的灯火,这片地方叫做五家岭。也许在一百年前,这个地方只住着五户人家,所以叫做五家岭吧,现在这一带是一幢幢高楼,住着几万户人。汽车驶上芙蓉路,在芙蓉路上奔驰着,朝劳动路奔去,很快就要到邓瑛家了。大半个月来,两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洗澡也在一起,整个就像两只戏耍的猫儿。这会儿离别已在眼前了。她得回家拿她的东西——支票、存单、私章什么的都锁在了保险柜里呢,她得同田胜谈离婚的事。她知道这里面有一场斗争,但她的大脑里已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的士快驶到她住的那幢楼前了,她看见了家里有灯光,她感到反胃,同时心里也没有了底,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她说:“他在屋里。”

  他看见了她家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他没吭声。她又说:“你敢和我一起上楼吗?”

  他毫不犹豫的神气说:“这有什么不敢!”

  “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她说,“我怕他伤害你。”

  “无所谓。”他不怕的样子道。

  的士在楼前停下,邓瑛下车,随手提出了一只行李包。的士开走时,大力对她做了个再见的动作,她说:“我明天打你的拷机,明天见。”

  的士开走,她看着的士驶离了自己的视线,她提着包上楼了。

  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是女人的笑声。她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并映入她眼帘,他们都反过头来瞧她,好像她是过年时敲门送“福”帖的陌生女人。电视机打开着,影碟机也开了,放着邓丽君的演唱碟。茶几上立着一瓶五粮液和三只白酒杯,还有牛肉干、香酥果和辣香干。现在他们都看着她,丈夫看着她,那张尖脸上对她归来充满了好奇;那个当过小学教师的小张和用刀子捅过人的小肖也折过头来看着她,他们的眼睛也同她丈夫的一样亮闪闪的;两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都用一种不安的神色看着她。她进来了,小张和小肖异口同声地叫她:“邓姐。”那声音是有巴结色彩的。邓丽君在荧光屏上情意绵绵地唱着歌,歌声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飘扬。她高傲地瞥他们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她听见田胜用恼怒的口气对他们说:“这个骚婊子回来了。”

  田胜推开了书房门,客厅里仍然飘扬着邓丽君的歌声,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厅里坐着。他把门推得大敞,他好像在他的朋友中没有秘密一样。他说:“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

  她厌恶他透了。他提高了点声音:“我问话,你是聋子哎?”他的拳头捏了起来。她瞥了他的拳头一眼,他就像一只准备咬人的瘦猴子,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把脸扭开了。他又凶凶地强调:“你莫要我打人就是的!”

  “到深圳到珠海去了,又怎么样?”她回转头来盯着他说。

  他的手挥了过去,拳头变成了巴掌,啪,她的脸一摔,她感到她的眼睛冒了下金花。小张和小肖走进来,把发怒的田胜拉开了,小张说:“田哥四哥,你怎么这大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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