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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岛上来信

  顾城:

  总之还是得活下去,电话里听你说强过她十万倍(感情?),虽说被你的凶给震了一下,但又受到鼓舞,希望你真的那么强。

  你从哪里来的印象说他们卖了房子?我不知道,老头不会卖房子,也一定会回来。他说这是他的家,他要回来的(就是他那回回来三天时说的)。他们在外数月的原因自不必说,他说他们计划年底回来。我不知英儿是否回来,我不大相信她会。不过你应该活着。

  英儿拿走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不过她梳妆镜侧有一袋你们一起照的照片,有她的大帘子做帏幕背景的,和雷的。我没细看,好像不该似的,赶快又放了回去。

  英儿说过和你是命的联系,命在前世,或者说是个虚茫处(她觉得是个清晰的真实处),你们都在那儿过,都是那儿的,反正不该是这儿的。她说她最初见你,听你讲话时,就一下被这命镇住了,后来一定要到这儿来。她说那时不可想象不来。怎么也得来了再说,不然所有事就不知该怎么进行了。但见了生活中的你,大异于她的想象。她说如果别的任何人做你的事,她都不会不快,她本是很通达合群的,但你是她的命就不一样了。她说她从来就不是那么伶牙俐齿的,结果变得话又尖又毒又多,还偏头疼。她看《红楼梦》随便一翻就哭。她说那书除了“真”什么都没有。林黛玉一见贾宝玉就说不出一句好话,她一看就觉得在写她,伤心得不得了。她说她不能想象再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使她变得更刻毒,她没办法。

  她说最初见你以为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世界与我无关”。她说对于她,世界自来与她无关,因为她感觉不到。清楚地影响她捉住她的心的,自是她的命,命以外的所有她不能认真对待,无法放到心上。她听你说觉得太对了,只有你也是“世界与我无关”的。她说没想到世界不是对你无关而是那么有关,它时刻是你的敌人,影响你的一切,你的所有的“诰”都在证明这一点。她说命在根上,根不在这世上,如贾宝玉是石头,林是石边草,你们在这世上撞上,是命所致。但在一起的是“根”,在这世上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打架不如不在一起,而命已定,你们其实永远不可分,因为根在一起。

  她说她是可能说话随便,做事轻佻,她甚至都没想没感觉,往往是别人当时或过后提醒她。她说跟命没关系的事她重视不起来,跟不是真的似的。她说跟谁在一起与命无关,同居是这世上的事,只有心是属命的,不属这个世界,她跟谁同居都是可以的,只要一是不要影响她太多,二是让自己能尽可能松弛舒服。好给她的心腾一个安宁的空间。大概老头具备这点,她说过老头这点好,找他帮忙就去,他一定开心又尽力,说完事就走,也不会不高兴,多久不去他也不会抱怨,说话容易相处简单。

  她说这世上除了她父母和她的命中人,谁的生死也触动不了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顾城有个三长两短,她不知道她是否承受得了,她当时感觉她过不去那关的。她说你并没有与她同样的感觉,所以她的命就有些尴尬。她说她死了对谁都好,除了她的父母。她是生死已不在意,所以就替代下去,让她父母好受点罢了。她还说已经过了自杀的年龄了,如果早七八年遇见你,她大概就死了。她说反正就那么回事,在这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但如果雷是个现代派,几个人都那么胡混也无妨,结果还要弄得很正经、认真,她便做不到,于是把雷也给搅了。

  她说所有她都给你讲过,你只是以为反正她认你为命了,已“诰”上你,便不会走了。你们一走,包第一次春卷时她即精神焕然一新,我都吃惊。她说她也没想到,如同与她第一个男友吹了之后一样,偏头疼立刻没有了,心情开朗,情绪快乐振作。她说同“命”在一起就是不行,她只是在见到你们的信,或联想到关于与你的什么时会哭。她说什么时候一拿出信,才看了信封眼泪就莫名其妙下来了。那次包春卷你们的信到了,她就倒到屋里去了,后来很不好意思地出来,眼睛红红的,她是为要送我走才出来了。她往往很久才能把信读完全。有时看一两遍后先给了我,我看了说起信上事时,她居然不知。信写的什么对她似乎都不重要,只是那个信就让她哭了。

  她说她根本看不清你是什么模样,好看难看一点感觉没有,什么人前风度,谈吐举止,简直都没有清楚印象,只是那个在根上的命让她心疼。她最爱说心,说有时躺在床上,她只感到她那颗心,四肢都越来越虚,似乎都没有了。她说你的心是许多无比精美的碎片,没人能把它们收拾起来。

  最后的三个月或更久,听她说得少了,后来也不包春卷了,几乎不见她。她并不再说走,还说她的日本哥儿们要来。看了你写的,真的还是惊讶,与先前从基儿那得来的印象不一样。你是不是想让她知道。对了,她曾经写过一些字给你,以日记的形式。她曾闪给了我几下,她说是你们刚走时写的。“现在看,唉,真的……”她只这么说了句,我也没弄清意思。这个东西显然她并没有留下来,带走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你这样,也许竟然不会。她那时给我的印象真是一渣渣的虚荣心也没有的。她还说过女子不爱不行的,而男的肯定可以把那件事和爱分开。

  老头那次回来时特意找利斯大述了一通,说英儿已讲给他了所有和顾城的事,于是就讲给利斯听。我没听懂多少,但已知她真的讲得很细,而且从老头那说出来已变得甚是低俗。你在她的讲述里是一个内心虚弱、怪僻妒忌还要伪装于世的虐待狂。老头说她是“逃”出来的,当初她不能走顾城会杀她。老玛丽和她的女友都很同情她。

  我不想写这个事了,因为写不了。首先我自己就一码糊涂。这事出来肯定要引出许多别的事。别的事你说你已无所谓了,可这事本身也会因此引出什么来,也许你希望这个,但谁知引出的是什么?

  你写的让我是好难过,那会儿看《铁铃》也难过过。记得你曾经说房子,说得我日夜去想,怎么能去真的弄来座就好了。看你写的也让人这样。也许你应该回来,应该有力量再往回去。这真是一个天涯海角的岛,世上事只有在这里可以不去管。你要回来了,没准英儿也会回来。她也许喜欢让人知道她是坦然的,正确的,而且她一直说她太喜欢这个小岛了。

  不过我是谁也不懂的,只是想就算已经死过了,这是另一辈子了。上辈子是为了自己的,这辈子是为了别人的吧。首先是雷的。你大概还没有关心过她的什么呢。就算顾城没有了,真如你写的那样,这回是另一个人了。

  想来我还没给你写过信偋的,这是第一次,上来就不习惯。你让人感到严重,时刻必须认真对待。你可以“不管”,可以说“不活”,别人不行。活都是苟且的,所以谁都不想惹你。你在与你有关系的人中,关心你以及爱你的人群中,就一直被小心认真地对待着。别人有苦就只有忍着。你也忍着,但是释放起来也是放心的。如果你真的很强,能担起所有的,英儿也不会这么用着如此这般的“心计”走了。我是万万没想到,她连走的计划都没跟我说,走前居然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当然也是不愿连累我。总之你是让人感觉太严重了。雷在你边上是太太地累了。

  再看你的信,又有些动摇。要不要努力试着去写,但还是不知怎么写。我是想能安慰点什么。等看雷写完的再说?

  与利斯结婚空想起来是不错的,这人好,我从没见过。但他没钱,他说他负担不了几个人的生活。他的钱付他的女儿、他的工作(电脑,他按了种新电脑。买新电脑可收录来自世界各电脑中心的信息,及有同样能力的小型电脑发出的信息。我不懂,他得不断地买储蓄盘,又要不断拍录像,拍照片),还房钱。他的地是两块半,地税又高,他还不肯卖地,怕人会砍树盖房等等。他自感一人度日也只是将将,而且Jan(他的离妻,不过并没有正式结过婚)正在一个劲儿向他要这房子一半的钱,他不能不给她。尽管当初买房的钱全部是他的,他又没钱给她,他不能不给她。尽管当初买房的钱全部是他的,他又没钱给她,于是他只好想卖房子。他想找绿党的朋友卖,以便保持他不卖地砍树盖房的宗旨。他还想卖了房后买个船住船上,他一直想着再去渡海。他不喜欢我领救济可又养不了我,很不开心,所以选择让我走的。他倒是很强的,尽管他真的喜欢我在这,但当他不能负担我时,他选择让我走。他说我领着救济,他同政府谈判、同渔民对话时无法开口。我说不必如此不安心,但他不行。快三年在这里了,真认这里是家了似的,真的离不开了似的。利斯他自己做自己的事不影响我,只帮助我。任何时候知道他在那儿就踏实,没法想象离开他。但是好像时间真的不长了。我希望他一下会有钱,可是绿党正越来越不景气。

  顾城你还是挺不简单的,真还过来到了现在,真的还写出了书来。不过我总以为你应该很感安慰的。你太幸运,雷是绝无仅有,无以伦比了。英儿也不能说不是。说她冷或毒,我仍然想怕是很不对的。她最后那么绝,坚决不要一点关于你的事,怕也不是在等你的死。她可能不是不顾你,她恐怕是顾她自己已顾不了了。她走掉是因为承受不了你,走了以后肯定是要尽力忘掉你的!任何消息大约都要让她活不成了,她说过她老想有一种可能,可以把心放在一边不管就好了。

  英儿虽然有好几种样子,但最后几个月中,我还是惊叹她的纯粹和美好。想着你真福气得出格了,世上两个无比的精华居然都让你得到了。对后来的英儿我还不能解释,看老头那样,英儿大约真很感激他。而且老头说他们互爱甚深,英儿会那么说吗,也许。但我总有疑问,英儿一直看不起老头,说他是个破落的老公子哥,假模假式也只能蒙几个老女人。我想她这样做一是为了编自己,因为她的心让她受不了,二是也为拒绝外人。对了,后来她好像还有两颗心的说法。算了,我还是别说的好,在你们每个人面前我都没有信心。但愿看了别火,只想着我不过是糊涂不明白罢了。

  我当然肯定出不了好主意,但还是想说点蠢话。你就只当已经死过了,然后彻底站到世外去吧,如同在这世中真的已经死了一样,在世外是无喜忧、无生死的。

  这里利斯也是很决绝的人,是从实际出发的决绝。对我即使不要救济与他共患难以至远航海上的决心,并不肯接受。我在这里说好往到八月底,这事真的也让我非常伤心。好自为之吧。今明天去看看你们的房子,想看你还有雷。

  乡伊

  你们的房子还好,每周我都去通风、拔草。英儿走了,猫还在窗前永恒地等待,文雅、耐心、凄凉,吃起食来充满感激,无食时也只好默然。山顶小屋如旧,有几本常读的书在那里。

  一九九□年七月十一日 于激流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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