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顾城 > 英儿 | 上页 下页
八八


  “抽大麻和抽烟差不多,就是抽完俩眼特亮。我们前房主人就抽,我们那房子里还找到过大麻籽呢。我山下也有人种,不避我们。英儿说老头把大麻和西红柿混种在一起。”

  “你们是住一起吗?”

  “是。雷给英儿布置了个挺好的小屋子,朝东,从床上一坐起来就能看见大海。英儿在岛上拜了个干妈,也是我们的朋友。现在木耳就住在她家。她对英儿特好,英儿在她家免费吃住,呆了一个多月,还是回来了。她喜欢自在。我们那房子虽然很旧,也挺大。”

  “她,”晓南问,“她高兴吗?”

  “她喜欢那个岛。我们一起过了很好的日子。一直到最后一封信里,她还说:顾城找的这个岛,绝了。”

  “可刚去的时候,她可能没想到我们的生活是那样的。顾城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每天在山上种地锯柴禾,屋子也四边透风。”你已经把一杯茶喝完了,像在说一个别人的事。

  “其实她去的时候已经好多了。我们刚去的时候,那都是原始树林,老藤这么粗。”

  “英儿去了就没给我写信,你们也不写。”

  “英儿到是想来的,可是她说没法写。”你又插了一句“我们,当然了,那会儿顾城什么钱也不让花。”

  我看着晓南,眼光是道歉的意思,嘴上却说:“英儿说我把你得罪了。因为我信里说你大踏步地走来走去。你不高兴了。”我定了定说“她会天天说你,但她不会给你写信,她就这么个人。”

  晓南脸红起来,“我知道我挺死心的,可她给刘言友写了信,我还不如刘言友吗?”

  我低下眼看杯子,轻轻转动它。英儿没跟我说过这事,我知道有一段记忆是我故意模糊的,是英儿和刘跳舞的样子。那次开会,都刚认识,英儿穿着蓝裙子有点心不在焉。

  屋子静悄悄的,我好像又看见了刘言友光光的脑袋,上边绕着一绺头发,一付官场得意、焕发的样子。他听我发言总是冷笑。

  “临走的时候你给我们的照片,我们一直带着。那天也没有见着你,我们正好办签证去了。这次去柏林,那些照片都放在岛上了。英儿把它们都拿走了。”

  “她拿你们照片干嘛?”

  “上边有她,她想无影无踪。”

  “我这还有呢。”晓南站起来,到那个放着摇篮的屋里去开抽屉。“你看,这是办展览拿下来的,还贴着胶布呢。有个画报的人要拿去登,我都没舍得给他。这不是那回在你们院照的吗,雷这张最好,穿撒尼族衣服的。这是你们走后,我们一起去龙庆峡照的。英儿那时候已经剪短发了。”

  我又看见英儿了。她靠着一棵皮纹微绽的杨树向这看着,圆领的红衣服使整个画面都那么柔和。手放在树上,那种样子我是熟悉的。微笑的神情中,含着一丝小姑娘探知了秘密的狡狯。

  林木、山水,英儿在一大片淡黄的沙原上奔跑,好像一直跑到云天里去了。沙上的脚印若现若隐,像一只红色的鸟儿一样。英儿是很浪漫的。

  “我喜欢这张,英儿这张挺好的。”

  “这就是她在十三陵开会时那样。她用皮筋扎俩小辩。还是小丫头呢。”晓南说。

  晓南和英儿在众人中间,一红一蓝。

  “那回开会合影顾城不肯去,后来看了这张照片,又找作协要。人家说他:你不照像要照片干嘛?”

  “你看英儿在我后边,其实她是帮黄琴抓着裙子呢。她特倒霉,裙子上拉链坏了,英儿就帮她抓着。”

  “这是在你们家照的。”她又拿出一张来说。

  我看着照片才知道我真正把她忘了。去岛上的英儿,和那个英儿不一样。英儿站在我边上,穿着那件暖褐色带格格的,园领长风衣。那么天然,无思无念。

  “那件衣服好像还是你的呢。她跟你换了。”

  “那天我们是去招待食堂吃的吧?好像你拿了一只鸭子。”

  “不,是冰激淋。”

  “噢,拿鸭子来是第一次,不是照像那次。我还说顾城不吃冰激淋呢。”

  “冰激淋是英儿买的。”

  (大杨树的叶子在暮色里轻轻摇着,我们先送走晓南,又回来看英儿,英儿正趴在床上看书呢。她说她要毕业当编辑去了。我说是吗,那你帮我找点信封吧。干嘛?她一点不明白。我也在编缉部干过,那里边就有点信封。

  “你这还有刀呢?”她小心地把匕首从铜鞘里抽出来。“还挺尖。”

  “这还有个银把的呢。”

  “你怎么知道是银的?”

  “在皮子上蹭蹭,一舔就知道了。”

  “你舔过啊?”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是一闻就知道了。”

  “我同学也有一把刀,比这还小。她说她要碰上强人劫道,就‘嚓’地抽出来。”英儿向空中比了一下。“然后,就给自己一刀。”)

  “那天过得真快,一下就过完了。一看窗外我们都下了一跳,天快黑了。”

  “我记得你们门口有个大泡桐树,我和英儿去的时候,花落了一地。后来你们忽然就出国了。你们把那个陶罐给英儿,让她交给我。她在汽车上一直抱着,什么也不想,就注意那个陶罐。可是到我家的时候,一打开陶罐的耳朵就掉下来了。英儿一下就哭了。说她那么小心,那么小心,一直抱着,真的哪儿也没碰。我说没事,可以粘好。我就到里屋去拿胶,等我出来英儿还在哭,我心里一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哭了好久。我安慰她,说没事,他们会回来的。她说不会的。她知道不会的,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晓南说着,眼睛又湿润了:“她那天什么都对我说了。她说她在水边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她的,你们一起打水漂,你跟她说话她都差点儿哭出来。她觉出这是她的命,她蹲在地上假装找石头。后来看你打水漂,石头都沉到水底下去了才笑出来。她说她那天水漂打得特别好,每个起码都可以跳五下。”

  “是啊,她是会打水漂。”我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