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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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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路上走着,在这些我从未来过但又似乎十分熟悉的地方,到处都可以听见G的声音,也许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岛上第一天点起的那根蜡烛,从他十二岁起就缠绕着他的梦想,看见了他的固执、顽石般蛮横的要求。 这个岛,这片树林,使他离开了遥远的北方大陆,离开了城市,他始终没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他一直是个魔鬼般的顽童,从来就没长大。 这早已消失的声音,透过微微的风,透过和煦的气味,使我无法获得在自然中习惯的安宁。我踏上大路,太阳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从这里走就快到家了” 车辙印在突起的道路上,周围荒草茂盛,带着尖锐的刺。路边那个写着一二四号的信箱已经倾倒了,里面塞着一些被雨水淋湿的广告灰黑一团。从这里可以看见保加利亚人的房子,他的工具房的屋檐微微翘起来,那便是他得意的东方式飞檐。隔着篱笆墙,可以看见没有修剪的苹果树长得乱蓬蓬的,葡萄沿着山毛榉的枝条一直爬到电线上去。 再往上就可以看见他们暗红的房子了。G的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宏伟,它依山而上,实际上只是在三层台田上筑的墙,下边的拱门还没有完成,露出生锈的钢筋。城台上品形的碟垛已经码放好了,墙基是用铁红色的火山岩砌筑的。一部分山土在雨水中塌落下来,堵塞了道路,甬道上积满落叶。 水在草中无声地流着,几棵鳄梨树都已经长大。 “在离开岛之前两个星期,我就想过:英儿一个人走进这屋子会是什么样?一个人,这寂静的路,打开房子,阴凉的气氛里,也有一线光透进来,是什么样子?她一个人坐在阳光里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走上来是什么样子……” 城台上有一个很大的阳台,从这里可以看海,看对面山顶上的旗杆。回过头来,却见山林就在身后,柴棚是空的。屋子向北的雨淋板被漆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种颜色,所有颜色都已经暗淡昏褐。窗子白蒙蒙的,到处都是蜘蛛网。我扒在窗户上看了看,里边有坏了的沙发和坏了的炉子。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尽管天花板有几处已经塌落,但是墙上的壁画还在,G画的那个英儿还在,是一个神气惊讶穿着袍子的姑娘,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山楂树,一点点红色的果子依稀可辨,下边写着:龙本来是一个美人,可后来上帝瞎了,就命令把龙打扮成一个美人,直到永永远远(口袋里装满山楂)。壁画很长,跨过两个窗户一直伸到里间里去——暗红色的云和烟气纵横翻卷,上帝脚下踩着一条小青蛇,山峦起伏的地方奔跑着大象和虎豹驾驶的车辆,他们直奔进一条巨龙的嘴里;一个精怪从画框后边伸出头来,在上帝的耳边低语;另一条龙坠毁的翅膀在窗台上燃烧。老鼠撕掉了一部分壁纸,撕掉了对面墙上的龙爪,它大大的眼睛里依旧喷射着土色的火焰;小天使在它周围飘散,有一个飞向卧室的小天使简直是火焰所生。垂帘朽坏了,露出里边的床,靠东的是英儿的房间。 “下一辈子,我是英国人,我的鼻子是这样的……” “她在炉子里灌了点水,不久就听见咕咕咕咕吐泡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她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是灶王爷……” “他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他就得什么都不穿——那就更不合适了。” …… 我离开窗子,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们过去住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李子树依旧结果,高高低低悬挂着鲜艳的果子。树下的小路十分幽密,已被草木遮住了,像G和C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几乎需要一把柴刀才能通过。隐隐的石阶,埋在腐叶下,偶尔露出的部分又长了青苔。我努力拂开那些枝条往上走,不时弄得满头雨水。在半山转弯的地方,我看见G引为骄傲的那两个台阶,我用树枝拂去上边的落叶,显出两幅用碎石片镶成的图画。 不远处鸡舍的铁丝网上爬满了绿色蔓草,形成一道清楚的篱墙。铁网上狗撕开的那个洞,已经被草遮掩了,一些生了锈的铁丝还翘在空中。 “鸡吃虫,虫吃果,狗吃鸡,跳蚤蚊子咬我,这都是自然的事,一些大嘴巴。人类进步最后就是让所有东西都落到自已嘴巴里。”G在柏林时候这样说。 人也是一种食品,可是他进步了,人为什么不该被吃掉呢?G有时也会替蚊子和老虎着想。这个G太可怕了,他说的笑话,原来都是真的。 鲜花大树我听他好几次说过,山谷里只有一棵这样的大树,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 越过大树就是山顶小屋了,它耸立在树冠之上,G和C曾经耐心地用千斤顶把它升起了将近一米,换了下边朽坏的房基。现在还可以看见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有的钉子在踏板上竟然只钉了一半。一些石块堆积着,后边采石的峭壁上,垂下一支支淡色的玫瑰。 G呀,这就是C抱着娃娃痛哭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相爱的隐秘之所。他曾经在这独自梦想,而爱他的女子在山下安睡。 门栓已经锈了,门分成上下两节,我把它们整个抬起来,才勉强打开。裂了的玻璃窗上还画着玫瑰、太阳和两个小人,他们正在接吻。G说过他第一次进这个小屋时,也看见了这些画。 屋子里一股沉闷的土味,到处都撒着老鼠屎,有一个床垫,靠窗的地方搭了桌子,放着枯萎的花环和几本书。书已经黄了,但还可以看得出名字,是卢梭的《一个孤独者的散步》和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一个螳螂在空气中站着。我打开书,里面插图精致: “……从生到死,萤总是放着光亮,甚至卵也有光,蛴螬也是这样。寒冷的气候快要降临时,蛴螬钻到地下去,但不很深。假如我把它掘起来,我看到它的小灯仍然是亮着。就是在土壤之下,它们的灯还是点着的。” “……天蛾飞翔于群星之间,下边围绕我的有昆虫的音乐,时起时息……” 灰尘里有浅浅的脚印,不知道谁在很久以前来过,我躲开窗子上黑色的蚂蚁,把它打开,一扇快掉下来的窗子。外边的海,蓝宝石一样的小海湾,露出闪耀的波浪。这是G的海,是他的归宿。他和英儿从山上下来,打开窗子,“她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情意里。” “我知道这是从小最深处的愿望,在没有人的地方,在没有人的地方,呆滞喃喃地说:在没有人的地方。” 在这片葱葱的丛林中,我失去了方向,我凭着本能向山顶攀去。旧日的小道显然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两棵大树的枝杈上,尚有锯痕。石头在我脚下滑动,我没有穷尽地拨开那些枝叶,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已经到达了山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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