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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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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后 那鬼非常清楚 看完这些字,我就有点儿懵了,对G和他的故事我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好像找不到一种语言,也找不到常理中间的依据:思想逻辑、道德习惯或者感情的立足点,使其在我的生活里得到解释,我能说什么呢?我甚至弄不清楚李①和他的情人,那个铭心刻骨的意中人(他自己认为是妻子的那个英儿)之间到底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生活中是无奇不有的,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儿违背常情。“他有点儿疯。”人们会这样说。但是我确实看见过G,和他在一起吃过那么多次午饭和晚饭,除了他的帽子特别、行为任性以外,他的脑筋确实是正常的;他可以在课堂上讲自然哲学,评介诗歌,回答各种隐含锋芒的提问,论这方面他甚至是佼佼者。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诙谐、幽默,有着奇诡情趣的人,会蕴涵有这样一种绝对的意念。 他不太适合当人!我这样想。 他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疯子,我继续想。他幻想和实现幻想的能量都达到了不可缓解的程度,他要排除外界的一切——所有男人的、男性化的世界或社会,甚至生殖和自然,包括他自己。他用极羞怯的伪装和死来对付世界,来破坏一切常规。这种理解力和疯狂性的结合,使我感到恐惧。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疯狂荒谬,同时所有理性又为这疯狂服务,一步步把生命推向极限,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疯狂了。他是魔鬼!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都有魔鬼的感觉。 你们活什么劲啊?他轻轻地问。这话使我所有的生活都处在飘摇之中——人世所有的常规都是为了延续人的生命和人的社会生活而立的,失去了“活”这个前提,可生可死,这个自由就太可怕了;可是不放弃这个前提,我们便只是生活和生命的维持者,被押送着不能离开道路的一群俘虏罢了。只能活下去,这算什么自由呢?或者死?这又算什么自由呢?离开了活,可是,难道人还有什么目的,或者说自由,可言吗? 我打开水,用冷水淋我的脑筋,我知道这真正是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的目的那么清晰,要从我们浑浊的人性中,滤出最清澈的露水。 “她们是从天上来的。” 他憎恨一切生殖的、社会的产物,他不承认所有实证逻辑,认为这整个是世界的阴谋。他不上学,不接受已经安排好的道路——他不做诗人,也不做学者,甚至不想成为一个男人。所有的作为人的成长、发育都使他感到恐惧,他幻想出一种他永远不能实现的生活——一个女孩儿洁净的日子。这在他诞生时就已经错过了。他一直反抗着他的性别,反抗他的欲望所要求他做的一切。他不仅是反社会的,而且是反自然的。他反抗着一切与生俱来的存在。他无法表达他的爱,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能去爱一个男人;他也无法继续他的爱,因为这种爱使他成为一个父亲。这种极端的、自相矛盾的情感,使他远离社会去接近他的那一幻想。 “花很多,有两朵” 他只有一个时候是寂然无言的,就是看见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疯狂地想象她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从不存在的生活——“美丽在花与花之间”。当他从山上下来,看见爱他的女孩儿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这是他的天国,他唯一实现梦想的可能,他期待着她们相爱,或者仅仅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 这是他的终身所求,像女孩儿那样去生活,相爱;却导致他的致命之伤——因为和他在一起的女子是因为他,才在一起的。或者更露骨地说,是因为他是男人才在一起的。于是他的责任,他的位置,他自己,似乎只能是,也只在于,专心地阻挡他珍爱的女子去接触那个充满危险的男性世界了。 “她们是上天无尘的花朵”——他所构想的生活,不仅自相矛盾,而且超乎人性的承受可能。奇异的是,命运居然让他实现了片刻。真有那样的女子跟随了他,并且彼此融洽。也许他真的窥见了女性之间某些天然和谐的部分?我不能想象他承受了什么,我相信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 “这些花都不要土,让她们离开土” G说过:艺术之首要就是脱离生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远有花朵。”G在说什么呢?这就是G的诡秘之处。他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的语言,去说那件人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是疯子,是魔鬼,却在人间巧妙地找到了一件诗人的衣服。他混在我们中间,悄悄地做他的事;他象羊一样老实,写天使的诗;要不是这件事把他剖开,谁也不会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G呀,那个戴帽子的前额宽阔,面色憔悴,眉宇间含着锋芒和孩子气的G,那么专心地问我太太关于金相学的问题,看电子显微镜下的侵蚀组织、粒子结构;天呀,他在想什么呢!他那么无意地把茶水倒进盛着炒菜的碗里,他这个好玩儿的人,我印象中进门就赶快脱鞋的人,他们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只有G②能够同时看见。 他安安静静地,在等待自己的末日。世界上的人都在等待未来,有谁等待自己的十字架呢? 我看到过他崩溃时的样子,他站在大屋子中间,拿起一个什么就送给来人,就好像那种要出国的人一样。所有东西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从那时起他不再说以后的事,不再说他的岛、他的计划了。偶尔邂逅,他依旧跟我们说笑,看我们的时候总是说:你们,你们,你们。我从他的神情中,的确是感到了一种不祥的,但并没有想到正是自那时起,他开始了一点一点专心的准备,准备着自己的毁灭。他能用那么长时间镇定自若地准备死,真令人惊讶,因为他是个感情冲动型的人,从这些纷乱的文字里也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的疯狂的。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下来,这是他的命里注定,也是他渴望的;任何时运的变幻都不能使他有所改变。 以生活讲,他几乎可以说是幸运的,他的作品给他带来了名誉,他有一个完好的家庭,C是一个能够理解他一切怪癖的妻子,他有房子、土地;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因为他已经从根上毁灭了”——他从小就已经开始准备的,就向上天祈求的,那个国度毁灭了。这个毁灭断绝了一切他生存的可能。 他是少有的有目的生活的一个怪物。他生长在生活之外,有一段根茎却暴露在了生活之内。当它被斩断的时候,他就奇怪地看着我们,几乎有些愕然。 “你们活什么呢?” 我好像透过空气看见了他最后的神情,他微微变幻的神情中闪耀着新奇,好像那溶蚀一切的疯狂已经开始结晶。这是一个闪耀着各种冰冷晶体的洞穴,一个纯粹的世界,他超乎生命。 在这时,我心里不由发出颤然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了那个熔铸生命、变幻万物的无情风暴,只有它会做这件事,只有它能做这件事——让那来自深渊的火焰侵扰我们,让那无形的手弹奏我们,变换我们每日内心的情感。它幻我们为有,又视我们为无!它把魔鬼一样的热情注入一个生命,又给他天国的幻想,给他一个人类清晰的头脑;它让她们相遇,是它做了这件事情! G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承认,所以他一如既往,不悔不疑。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他是魔鬼,也是魔鬼之风中飞舞的叶片。 ① 此字很可能应为:G ② 此字很可能应为: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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