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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魔鬼

  盘子讲话 盘子 盘子

  “你不来没这些事,还人权,谁叫你来当人了?你来了,还没完了,还登鼻子上脸要人权。谁许诺你权了?”

  “我?来当人的?”

  “没说你没说你……”你们切菜拌春卷馅,我在下边地里割了几株银菜上来就听英儿振振有词。

  “哎,那是爹妈叫来的。”你说。你大概想着胖子呢。

  “爹妈肯定没叫我来。他们叫个来就行,还是你要来的。”

  “嗯。”我嗯了声。一早起来英儿就说浮士德呵浮士德,一直说到东方西方。说公平。是呵,我不来这些个事都没有,这个世界也没有。这么清晰。好像一切就得这个样儿,我也就得这个样儿,有一点点不同,就和我没关系了。可是“我”,千古人生第一问题又出来了,我是什么?是个魂?要不人老要说灵魂呢。可灵魂,你不能问啥样,也不能问在哪,因为你给说成啥样说成在哪都成;可心里就是有清晰的感觉,那就是,“我”是毫无疑义的。

  “是吧顾城?”英儿说着:“你说世界不该这样,历史充满谬误,可这难道不正是为了你的到来吗?”

  “是呵!”你跟她唱合:“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不平的?”

  “我抱怨不平了?”受攻击是幸福的事,我来此世唯一的意义,我现在明白了,就是让你们同仇敌忾的。我为什么来了?为什么万事万物丝丝入扣,毫厘不差,最终让我这么个东西来了?真的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就这么想真也不坏。

  “反正我来不是为了符合规范的,我这么矢志不渝地来了,世界这么千万年血泪史地让我来了,就是为了让我守规矩的?那要为规矩,世上就都是植物,或者一群羊不完了?弄我来干嘛呢?”可是,唉,什么事刚要想通,就得糊涂,要说我来就是干嘛的,那是干嘛的呢?是我要干嘛,还是那个弄我来的家伙要我干嘛呢?“弄我来的家伙”,这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叫上帝,叫自然,叫冥冥,叫命运,反正是和“我”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编出来的一个叫法吧;让你清晰感知,又让你彻底莫名,这么样的一个玄虚透顶又环环相扣真切无比的世界呵——我干什么,是什么,即使我不知,却早已注定,我不过是它(弄我来的家伙)的万千显现之一而已,那我还说什么“我”呢?

  “可是不守这个规矩就守了那个规矩,”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而且连不守规矩也成了规矩,反正到了这个世上你不守也守了。”你的语气居然有点严峻。

  “是,而且这么推来推去,用的都是逻辑,不是你带来的,不是属于你的,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是你偷用的。”

  “得啦,还偷用!说‘借用’,那都够矫情了。”英儿表示不耐烦。

  我没管,接着惴惴不安:“可还就是有逻辑够不着的,特别的,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个,在你好像是心里的,一个道理……”我很不情愿用“道理”这个词,可只能在世上这些字里找了。

  “让世界会因为你的到来而不同?”英儿揶揄道。“臭美吧你。”停一下她接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感觉。我的感觉就是,这儿和我其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一股寒气,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温暖,我们每个人到底有关系没有呢?都是“它”的显现,那么冲突也就都是“它”的自娱自乐了?

  “反正有个事儿老让我纳闷儿,我怎么这个样子到这儿来了?”我说。

  “得啦得啦,你这样儿不坏啦。”英儿表示宽容。

  “不是坏,”我乐了:“是,”唉:“跟给我心里装的事儿,它不那么,搭调儿,好像。”

  “给你心里装的什么事儿?不就是姑娘家吗?上天无尘的花朵!你就诰吧!告诉你,白诰!换什么形体也没用!”英儿这么直不隆通地说话对我是有效的,我顿时舒服多了。其实本来我想说:我有从一滴露水直接变来的记忆,至于那个爹妈爹妈的爹妈的无比漫长曲折的过程都是成了这个样子之后听别人说的,我就记得有一个独自醒来时刻,好像从那一刻开始我听信了生死,可我看见一个花瓣落进池塘里,我记起那曾经是我,我是这样变化来的,可我忘了怎么变回去了,我找逻辑,逻辑不通;我变成这个样子,跟好多这个样子的人一起,逻辑好像成了指给我们的唯一道路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你抬眼先看了英儿,又看我,然后乐不颠地说:“看你们,荒唐的。”

  “吁,所以每个人都是个大鬼,上帝给安了不同的魂灵,然后又让他们在这里说公平,怎么公平呵?”世界这样才有你,有你的世界就这样,悖论呵悖论,我叹。

  “别叹了。”英儿迅速地跑到字桌前画了几个图形拿来。

  “你来了,我也来了,我们是一个整体,西方人这么想,你看歌德……”

  “别歌德了,你就看咱这岛上一个个老外神经,他再神经,他,”英儿又瞪着我了。

  “中国人的个体感最强。”你一个个字是有力量的。

  “孤魂野鬼呵。”我不禁又叹:“所以中国人特别要祖宗,”嘴巴一松劲儿,就自行其是起来:“要不他无依无靠,家族,宗派,抱团儿,到现今,组织,也这劲儿,派系,人脉,地位,然后阿谀,投靠,镇压,体面,人上人,要不礼教那么有效呢,一边反它,一边还得往回捡,反正他个体感强,他独立感就差了。西方不管上帝还是思辨,它有种,莫名其妙的人的自信感,他独立感就强,人权,哎,他觉得响亮得很,所以民主那是顺理成章。中国民主?他没了欺压,或者施舍,他活什么劲呵,义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桃李满天下,光宗耀祖,这还都是好词儿,可就不是民主的感觉;另些人随心所欲,不走这套,也跟民主不着边儿……”

  “你就不着边儿,”英儿最早听我发言大为感动过,后来发现我不说则不说,真说起来就不着边际。“顾城说不管世界吧,还什么都管,其实谁也不傻,西方人权人权的,也是摆活的成分多,只不过他们愿意天真点儿罢了,要说像顾城这样较劲的,那西方东方都有那么几个,”英儿说着挥挥手中的纸片:“看看这个,这是心理测试,”英儿将纸片放在春卷馅的大盆边上,上边六个图形,是她刚画的,三个一排。头一个是个大方框,扁方形。“谁也别说谁是疯子,一会儿老乡伊来了,也让她试,老乡伊说环保,利斯环保她也环保,这世上没你环不用保。”老乡伊经常是我们的笑话,一会儿她要来一起包春卷。

  “哎,老乡伊说了,利斯环保还就是替人道歉的。”我说。

  “乡伊环什么保呵,她就是向利斯抱歉。”你说。

  “你就一看这个,第一感觉,立刻说。”英儿先指那个扁方框。

  “测魔鬼,看都是什么中国鬼。”我看过去。我说:“这东西怎么努着就朝我过来了?”

  你看了下,笑道:“这不是大平正方吗?”

  “大平正芳”是好几年前日本首相的名字,我们都记得。

  英儿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又往下指,下两个是什么我居然记不起来了。反正结果惊人。恰在这时乡伊来了,英儿就测她,乡伊看那个方框说:嗯,这个样子挺傻挺可爱的。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测试,有个图形,她画在第二排的第一个,是“大平正方”里满满地打个叉,我们怎么说的来着?乡伊说这是破罐破摔,英儿说她当初看这个就说,这是“决不说,打死也不说”,她双手攥拳,学着那个大叉在胸前也抱成一个大叉。

  最惊人的是最后两个图,一个英儿画成两个相邻的句号,一个就是单独的一个。我看着说这是心心相印,雷,我经常画两个小人在一起,天涯海角。我这样一说,你就一乐:“那我就说这是嫁鸡随鸡吧。”你用一贯的无大所谓的口气说。

  最后那个图让我看到了露滴。你去翻翻泡在水里醒了一夜准备粘春卷皮的面团,过来一看那个圆圆的句号说:“这个东西么,太——小了。”你一个“太”字就让你高高在上。英儿有点儿给镇住了,但仍然试着哈哈大笑,她说这个圆点儿表示性交,她流利地说这个词,还不忘斜我一眼。而那两个圆点儿,她说巧了,正是婚姻。我真是有点大吃一惊。

  到了乡伊来,她答得居然十分快捷,她直视着那两个点,一气说了一串,说哎呀,这是打架、神经衰弱、失眠、是较劲,直说得英儿眼瞪起来,不明白这两个点怎么让乡伊开起了控诉会。那一个点,乡伊干巴地说:这是梗住了。你正上楼,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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