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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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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格家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英儿刚来的时候,和玻格出去玩儿过,回来就住在玻格家,在山对面。她好像自己有了家,每天过来看咱们,干活儿,说笑,然后又回去。她成了玻格的中国女儿,每天晚晚地起来烤面包吃,过上了一种跟想象很接近的外国生活。 我已经要过她了,但是我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回她的家,我送她。 路上黑黑的,有时候有雨,我们打一把伞,南极的星星在云间密集得像一簇簇钻石。丛林里都是风的声音,忽而狗的叫声会在灯光中明亮起来。她有点儿害怕,靠近我,这是她喜欢的感觉,她把手拽得紧紧的。我们都知道哪儿会出现一些狗,出现一只大狗,甚至带着三只小狗,还有一只狗在半山应合着。在短短的山路里,我们说着挺好玩儿的话。 “go away!(滚)”英儿说着她那句英语。大地主告诉她这是只能对狗说的。她这时对着黑暗里的叫声不太自信地说。 我说:“你可别说反了,说反了可就喂狗了。” 她在黑暗里使劲掐我,很不开心我构想的这种笑话。 一个小时候本来要做刘胡兰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山间小路上了。 “牺牲”这个词现在谁也不用了,但那时候还真说不出别的词来。上初中的英儿站在课堂上,就这么说话。她对台下闹哄哄的男孩子说: “你看,老师都被你们气走了,现在我们欢迎老师回来,好不好呀?” “不——好!”台下男孩子异口同声地叫着。 “你们怎么这样呵,刘胡兰像咱们这么大都牺牲了!” 我看了看她的侧影,想笑。 她已经笑了。她说:“我这辈子的墓志铭肯定是:生得平常,死得奇怪。” 已经可以看见海了,向上的坡路上,有玻格家的灯光,我亲亲她就走回黑暗里去了。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都轻轻晃晃手电。 那一天,我正在楼下找我需要的木板,钉窗子。电话铃声响了,我上去听,是英儿的声音。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习惯了。 “是顾城吗?”她在电话里说:“干嘛呢?” 我告诉她我在砸钉子,雷出去了,一早起来就剩下大太阳光了。 她说玻格也出去了,她那儿也没人,然后顿了一下。 “那我上你那儿去吗?” “吃午饭。”她说。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就去找她。路上很高兴,好像每根树枝都晃动着明亮的影子,连碎石都闪闪耀耀。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直到玻格家上坡的路口,才微慢下来。 进门的时候,小狗乔亮声叫着,显得更加寂静。从换鞋的门廊看过去,她正在厨房里做什么似的。她好像就是这家眼神清亮的女儿。我抱住她。我含着外边春天的呼吸,那是给她的礼物。 我真的在路上采了两朵花给她,我把它们放在灶台上。她松开我,把它们插进客厅的花瓶里去。我兴奋地环绕着她,亲她,抚摸她清凉的面颊。门楣间悬挂着大束的贝壳项链,毛利姑娘戴着它们跳舞的时候,头上都是鲜花。那些画儿、各国打鼓吹号的小人儿,都在我们身边轻轻回旋,我们像门廊中的空气,穿过整个房间。在那个巨大的舵轮下,停住,她把手给我一步步走下楼去。 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卧室,她用微笑告诉我,好像给我介绍她的姐妹,她给我看泉水边毛利女孩子的照片。 “挺好看的。”她说。树林里星星点点的阳光闪动在一个毛利族小女孩儿的游泳衣上。“挺好看的。”她说的是那个神情和时间。 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是那样的,照片上的毛利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只知道她厌倦地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她早已疲倦而丰硕,只有偶而浮起的笑意,还能勉强跟照片上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我着实吃了一惊,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简直被她童年的美丽打动了。她微微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向这边看着,棕色的头发上和脚趾上带着细碎的草屑,她刚刚从那条林中小路上来,赤裸的脚踩着干燥的苔藓和沙石,似乎是旱季,暗绿的棕树叶在她头顶上把暴烈的晚光筛落下来;她眼里笑意盈盈,简直无法形容。 “女孩子都有最好看的时候。”她说。她眼睛里似乎也闪动着这样的笑意。“知道吧?”她好像为正在具有这样的美丽,为能够停留在这样的秘密之中,感到快乐。“知道了吗?” 她让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她十分熟悉。 她坐在床边,脖子玲珑地四下看着,好像变成了动物园的鹿。我随着她看长长的窗子,这里是整个建筑中最幽静的房间,窗前几乎一直有树影,只有这一刻,太阳才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照在那些男子歌星的画片上,还有些练健美的,上了糖色的胳膊和腿。这显然不是英儿布置的,她生来厌恶那些自负的男子,或筋肉纵横的大力士。 “不是。”这是玻格小女儿弗朗茜丝的房间,她告诉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静静悄悄的姑娘,怎么会从画报上剪下这些东西来。英儿比她大十岁,但是谁也看不出来。玻格叫她们的语调是一样的。 “No!(不!)”玻格经常对她的女儿说,不可以乱找男朋友,也不可以像白人那样随便住到外边去。她像位女酋长一样当然地统领着她的女儿们。 “你没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吧!”英儿乐央央地说,好像住在一个安全的城堡里。“你害怕玻格吧?”她说。 “不信。我晚上来。” “狗咬你。” “我不怕。”我当真看了看那扇窗子,和外边的路径。 “那我就在窗口装一个最大的老鼠夹子。”接着又说了一句:“真可怕。”她掐了掐我因为干活儿变硬的手臂。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干净的耳轮上,我嗅到她身上的气息,她颈后的发丝还有一点儿潮湿,她刚洗浴过,皮肤清柔而新鲜,她简单极了,似乎还没有束胸衣的必要。“从来没有,不用。”她说,好像很神气。她轻轻抚摸着我游动的手臂,忽然用气声说:“不会有人来,半天也不会有人来。” 她最大的痣在臀边和我一模一样。 她像做梦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在下午的阳光里,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暖色床单上。我抚爱她。影子困倦地一波波晃动(我游过岸边的时候,总微微潜下身去,她们在岸边叫喊)。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丝占有的欲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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