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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朱科长与他隔桌相坐,连他两片薄薄、光亮、发红的嘴唇微微颤抖也看见了。他原以为书呆子的天性是懦弱怕事,不敢得罪人,哪知道书生更憨直和认真,逢到紧关截要的关口,就和工人一样直来直去。他感到,贺达每句话都象一根粗大的钢针,硬往他脸上扎。但他脸皮结实得很,什么热的、冷的、辣的、硬的、酸的、尖的.都遇到过,毫不在乎。而且他深知这些话绝对动不了他的根儿——罢他的官!他把现在这套摸得很透,象他这样的中层领导干部,如果没犯什么实实在在的错误,不但罢不了官,而且只升不降。即使调到别处,照旧是科长。他怕什么?对于他来说,最难对付的只是那种胸有城府、不动声色的人,最好对付的恰恰是这种喜怒皆形于色的人!故此他面对贺达,把两颊的皱折都对称地弯成曲线,好象受了上司误解挨了批评,勉强笑一笑,索性不说话了。

  其余几个人,好象打定了主意:不点名到自己头上决不说话。这架式仿佛故意给贺达冷场。贺达的目光转向谢灵,谢灵担心贺达叫他再说话,赶巧有人叫他去接电话,他急忙抬起屁股就跑了。

  贺达扭脸问鲍维:

  “你的意见呢?老鲍?”

  鲍维黑黝黝的脸上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神态,说:

  “我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把老关他们轰出来吧!真的要轰,怎么轰?麦出来,老关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今后工作怎么做?”

  鲍维一向无所不能,练达得很。虽然他是从鞋帽公司调来的,不懂工艺品,但无能照旧可以当官。当官的秘诀是不犯错误。他死守这一条。因而公司换了几次头头,唯独他没换掉,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干部都是他的人。故此今天他这副无能的样子纯粹是装出来的。贺达听这话心里立刻明白。他想起鲍维一早告诉他“突击分房”一事时没作任何表态,再听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袒护工艺品厂那些占房的头头们。“官官相护”——他一想到这四个字,心里真的起火,止不住说:“我看老关他们搬出来倒比霸在房子里边更能得到威信。威信这两个字挺有意思,一是以‘威’取‘信’,一是以‘信’得‘威’。凡是想从‘威’上取得威信的人,决得不到真正的威信!”说到这里,他忽一惊,这一惊是对自己。因为自己从来不用这种毫不客气、不留余地的口气说话,今天怎么啦?这种话会把一个心地狭窄的人得罪一辈子!

  果然,鲍维听了,黝黑的脸立即罩上不快的阴影,沉吟不语,双方也就但住了。其他几个委员看出界限分明,说话必须有倾向,开口就得得罪一方,更得装哑巴。于是党委会立刻变得无声无息,只有朱科长不紧不慢抽烟时,火烧烟纸丝丝响,还有近来手脚发麻的韩科长不断搓手的嚓嚓声。

  这时,谢灵急冲冲地进来,好象有什么大事。他把一份电话记录交给贺达。贺达一看,连脸颊都好象发出光彩。这一微妙的表情叫朱科长看在眼里。不等他想方设法探听,贺达已然迫不及待,声调振作地说:

  “吴市长刚来了电话说,工艺品厂领导突击分房一事,市里已经知道了。市委的意见是——”

  朱科长看出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非同一般。突击分房是昨夜的事,市里这么快就知道并跟着做出反应,可见市里给予特别的关注。他止不住问:

  “什么意见?”

  贺达没瞅他,念了一遍电话记录原文:“市里决定,把解决权力交给你们公司党委,请你们尽快办好,负责干部要得力。哎——”贺达一边把电话记录转手给鲍维。一边抬起眼问谢灵:“市长还说什么了?”

  谢灵犹豫一下说:

  “要您把解决情况直接汇报给他。那记录上写着吴市长的电话。”

  谁都知道这个去年才由团中央调来的市长是个颇有头脑又敢做敢当的人。朱科长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泄了气。顾红故叫道:“太棒了,市委坐劲就行!”鲍维的脸色很难看,可是当贺达要大家发表意见时,鲍维却抢着说:“我看这事最好由贺达同志挂帅来解决:怎么样?”这一次,鲍维丝毫显不出无能的样子了。

  朱科长立刻明白鲍维的意图,接过话就说:“好,贺书记一抓到底,我同意!”他明白关厂长那些人脑袋个个不好剃,现在厂里一团乱,只要这个不通世事的书生涉足进去,保管什么事办不成,不脱层皮也得落个神经衰弱:他这一句话就等于帮着鲍维把贺达往漩涡里推了!

  顾红和邬志刚也同意贺达亲手解决。他们的意图自然和鲍、朱二人不一样。他们对这个正气在身的书记抱着信赖和希望。

  贺达沉了一刻,没说话,脑筋却在疾转。他渐渐悟到这件事的份量。他虽然不完全明白朱科长原先不愿意他过问这件事,现在又急于把自己推进去的根由,但他知道这事要给他招惹一帮冤家,缠住许多找不着头绪的麻烦。如果他不干,他刚才那些气概非凡的话,就成了一大堆好听的空话,成了叫人耻笑的话柄。他无意间抬起眼,瞧见一双双眼睛正对着自己:年轻、明朗、期待的,混浊、窥察、老谋深算的,疑虑不安的,不可思议的……他觉得每一种眼睛都是一种压力,各种压力合在一起就压力十足。但这压力在他心里激起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把缸子往桌上“梆”地一撂,摆出一副应战者的姿态,果断地说:“好!我来解决!”然后扭脸对谢灵说,“你马上给工艺品厂关厂长打个电话,叫他和其它占房的人三天内全搬出来,把房子腾空,钥匙交到我这里。如果不交钥匙——”他目光闪闪,下面的一句话象抛出一个重磅炮弹,“那就别要党籍!”

  这句话使党委会所有人都惊呆了。朱科长镜片后一双幽蓝的眼珠子简直要对在一起了。他不明白这书呆子到底要干嘛!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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