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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嘛事?”惹惹问。瞅这九九爷眼神儿不对。

  “咱家挨盗啦。”九九爷说。

  “金匣子?”惹惹不知为嘛又说出这三字。

  “不是。前头库房门给撬了,后院二奶奶存东西那门也撬了。”

  “丢东西没有?”

  “库房存的好纸好墨好砚台,全给掏空了。二奶奶那货房有嘛,我向例不知道,没数儿也没底儿。”

  惹惹听了转身往外走,叫九九爷一把拉住说:

  “你千万别喊去。这事没告诉二奶奶,告诉她人非出大事不可。当下灯儿影儿也不知道,事没弄清之前,我都瞒着。”

  “谁告你的?”

  “库房门被撬,是今早叫我看出来的。二奶奶那货房被撬,是精豆儿说的。大少爷,库房空了,咱铺子还指嘛赚钱?”

  咯噔一下,惹惹觉得脚底下有个洞,一下掉下去。黑天黑地昏天昏地没天没地一片空。

  第十四章 糊涂八爷

  三百六十行,天津卫嘛都讲玩绝的。不绝不服人,不绝人不服。即便鸡鸣狗盗之流,也照样有能人高人奇人。时迁偷鸡一绝,天津卫河北郡公庄糊涂八爷偷鸡更叫绝妙。

  他拿个钢笔帽,尖上打个小眼儿,使根粉丝线穿过去,抽出线头儿。再拿粒黄豆,也打个眼儿,把这黄豆挂在线头儿上。随后把这黄豆粒儿、线儿、钢笔帽儿全摆在手里。线尾巴绕在小拇指头上。只要见到鸡,左右前后没人,先把黄豆粒儿往地上一扔,抻抻线,黄豆一蹦一跳,赛活的。鸡上来一口吞进去。他不急,等黄豆进肚子才一拉,线拉直,再把钢笔帽顺线儿一送,正会在鸡嘴上,鸡张不开嘴,没法子叫。黄豆往外一拉,也正好卡在里头,结结实实,比套狼还有劲儿。几下拉到身边,往上一提,活活一只大鸡,不叫不闹给棉袍子盖住,完活回家。这不叫偷鸡,叫钓鸡。鱼阎王钓水里的,他钓陆上的。

  他偷鸡专择冬天,一为了棉袍有藏有盖有挡有假,立为了冬天鸡没食,见东西就吃。人说他一冬钓一千只鸡。他摇头摆脑晃身子眯缝眼说:

  “我连酒壶在哪儿都找不着,偷?”

  糊涂八爷整天泡在酒里,没人见过他站直了嘛样,睁开眼嘛样,黑眼珠子嘛样。他姓徐,行八,大号徐八,外号糊涂儿爷。

  糊涂八爷一次露馅。三月二十三在娘娘宫前看庙会,忽要拉屎,可人挤成粘粥,出不去,正赶上他身边是庙前那根铁糙木造的大旗杆,杆上飘着一面“效封护国庇民显神赞顺垂佑源埂天后圣母明著元君宝幡”四丈八长二十四金字大幡旗,他借着旗子遮挡,猴赛的几下爬上杆顶,蹲在风磨铜圆顶子下边的小刁斗里,拉了泡屎使下来,可叫人瞧见了。过两天飞来不少乌鸦到旗斗里吃屎,吃了就醉,全掉在庙里庙外庙顶子上。这事传遍河北邵公庄,人问他,他满嘴喷洒气,舌头赛短半截,鸣噜呜噜说:

  “那旗杆子九丈九长,你当我是魏元大的风筝吗?”

  宁肯信其有,不肯停其无。他愈这么说人愈信。可信也不信,不信也信,天下事都这么糊涂着。醉鬼怎么偷,可不偷他哪弄来的买酒钱?

  八哥领惹惹去找糊涂儿爷。八哥说,神偷抓小偷,一抓一个准。这叫以毒攻毒。可就怕糊涂八爷不肯出山。直到糊涂八爷门口,也没想好拿嘛话勾他出来帮忙,没料到糊涂八爷一见惹惹就应了。惹惹认得这人。

  头年,惹惹到河北看老丈人。去早了,肚子饿,进一家果子铺喝豆腐脑儿。果子铺都是长桌子长板壁。对面一条凳上坐三人,两个环小子是一伙的,嘻嘻哈哈胡闹乱逗,旁边板凳头上坐着个迷迷糊糊小老头,一件土色绸袍旧得没光,两白眼泡儿中间夹着蒜头鼻子,长辫子盘在脑顶上,闷头吃喝,吃喝正香,嘴巴咂咂响;辣椒末儿放多了,辣得满脑门大汗珠子。这两小子吃完,发坏,互相递个眼神,一搭筷子,猛地一块起身,为的叫板凳那头翘起,把这迷糊老头扔在地上。稀奇的事儿出来了,板凳居然好好的纹丝没动,迷糊老头照旧闷头吃,好赛没事儿。怪了,板凳那头就是趴条狗也得翘起来,为嘛没动?两坏小子低头一瞅,吓得吐舌头,转身一前一后跑了。惹惹探过脑袋一瞧,这迷糊老头屁股悬着,根本没挨凳面,中间空着半尺。他怎么就赛真坐在凳子上一样,还逍遥自在吃吃喝喝?惹惹说:“您这能耐头遭见,我得拜您为师。”他心诚没假意。这迷糊老头抬起迷糊眼,瞅瞅他,把手里筷子立在桌上说:

  “拜它为师就成了,你先坐坐它。”

  “坐筷子?那不插进屁眼儿里去了。坐多会儿?”

  “三年。”

  “嘛,三年?”

  “坐都坐不住,还练能耐。”迷糊老头说罢起身摇摇晃晃腾云驾雾赛地去了。

  惹惹哪料到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神偷糊涂八爷。八哥不知前因,便不知糊涂八爷为嘛这么痛快应了。糊涂八爷一句话把本意交待明白了:

  “我帮你们逮这小偷。可过后嘛也不准往外说。”

  八哥说:

  “您不说,我们绝不说。咱哥们儿卖过谁?”

  当日,糊涂八爷自个儿一人,装做过路,围黄家绕一圈,观了地形地势。忽见黄家在墙外那窄窄的白衣庵胡同,靠墙放着个倒秽物的土箱子,心生一计,使对八哥说:

  “还有靠得住的人么?”

  “要几个有几个。”

  当下找来老亮和扛头两个,分派他们守住白衣庵胡同南北两口,随即把一包金银细软交给八哥,叫他放在那上箱子里,盖上盖子。天一黑,糊涂八哥带着惹惹八哥上了胡同西边那房。这房是河北大街开银号米掌柜的外宅,近些天大婆闹得凶,小婆躲进租界,房子没人住,上房没事。可惹惹前两月打金家花园墙头掉下来差点摔死,抬头看房就怵。八哥身轻,找个墙角上去了。惹惹赛头驴,不知往哪蹬。正要说自己也去把守胡同口,后脖颈忽给一手抓住,一提,人赛马,脚窝地,轻飘飘上了房。再瞧,自己和糊涂儿爷都站在房顶上。这才深信,糊涂八爷是不掺假的飞贼。他不知说嘛好,只听糊涂儿爷说:“趴下!”三人一齐趴在房瓦上,三头六只眼没过房脊朝下看,直对着紧靠黄家外墙根儿那土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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