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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另一位伙计来,领他走到一间屋前。花玻璃上拿红油写着“壹拾肆号”。伙计问他怎么侍候,惹惹说:“搓身子修脚剃头打辫全不要。”推门进去,里头雾气蒙蒙热气烘烘水气腾腾,同间一个黑黑小矮个客人,光着身子,面朝里坐在凳子上,一个伙计正给他搓背。惹惹客气一句:

  “您了正忙着。”

  伙计寒暄两句,那黑客人听见他声,没应声,也没回头。惹惹不再搭话,挂了帽子,几下把衣服里里外外脱得净光净,松开辫子,赤条条走进里间,打开水桶舀几勺热水,兑在大木盆里,一屁股坐下去,水就溢出来一半儿。水也有劲儿,跟手把他托起,直把他两个柚子赛的大膝盖头,大包袱赛的大白肚囊子,带着肚脐眼儿托出水面。惹惹坐在里头一通死泡,足足把皮肉泡软炮松泡胀泡红,再狠搓狠刷狠冲,最后把泥儿土儿味儿油花儿留在盆里,光着两瓣大腚,甩着浑身上下耷拉肉,走到外屋,只见那同间黑客人穿鞋戴帽正要走。他一瞅这人背影,上去抓住这人后脖领使劲一扯,叫道:“你为嘛,为嘛装着不认识哥们儿?”这人给他扯得转过身转过脸,原来是铁嘴八哥!惹惹急赤白脸地说,“不行,这么不行,半辈子的哥们儿要绝交也得说明白,不能叫我糊涂一辈子!”再一使劲,愣把八哥推得坐在对面床榻上,自己坐在这边床榻上。

  八哥黑脸黑,没别的色儿。盯着惹惹瞅一会儿才说:

  “那我问你一句,为嘛三四个月你没找我一趟?”

  惹惹把脑袋耷拉下来,说:

  “我没脸找你。你那天的话不错,金匣子是唬弄我,假的……可你也得舍个脸儿给我,不能见面装生人,叫我心里嘛滋昧?”

  硬的经不住软的,软的经不住热的。八哥脸皮立时透出红色,眼珠子的光也变柔。可是他把话憋住没说,等着惹惹更有热气儿的话,好赛等酒喝。

  惹惹一口气便把这三个多月,怎么在院门口看相碰上蓝眼,家里怎么闹鬼请蓝眼来看风水扒房垫土斩妖蛇,怎么打鱼市请来火眼金睛找宝,又怎么夜里跟踪二叔看见老和尚怪人怪语怪事打树上掉下来成脚脖子,一说一大串,赛竹筒倒豆子水桶倒水,一下全出来。

  八哥“哎呀”一声说:

  “哥们儿,你怎么撞上蓝眼那小子了?那小子外号叫‘坑人’。还赛块烙铁,一沾就掉决皮。沾紧了,非把你穿个窟窿不可。福神街开油铺的贾三爷知道吧。永裕号,大买卖,也是大宅门,人是个小罗锅儿。前年家里盘灶,灶盘好,憋烟。烧火时,没火苗,全是烟,烟不打烟囱走,全倒回屋子。蓝眼去了,那小子别说,嘴上有点能耐,张口一串一串,听得懂又听不懂,把贾家唬住了。他说人家盘灶看错皇历,犯忌。一倒日子查皇是历,那天正忌作灶修厨。蓝眼说邪气堵在烟囱眼里,拿一捆整根的大长苇子,贴块符纸点着往灶堂里一桶,腾一下,烟打烟囱蹿出去,通了!贾三爷手大,赏他十两银子。完事,老亮告我,这是蓝眼和盘灶那伙泥瓦匠勾好,玩的花活。盘灶时在灶堂里头走烟那眼儿糊块纸,气不通,柴禾不着,自然憋烟。他使长苇子一桶,把纸捅破,气一通,烟也就出去。你说他坑人不坑人?”

  “可他也有真功夫,会混元气功,我亲眼见过,那天在他家,他朝我发功,叫我左手长,我一比,左手真比右手长一截!”

  “这不算嘛,要说天津卫气功,还得数龙老师。在人家龙老师面前,别说发气一能喘气就不错。哎,你当下还和他联络着?”

  “不了,不了,打那天从金家花园出来,我跌了脚,他再没露面,找他,他只说根本没那金匣子,想必是要和我断了。这些天我总寻思,他不安好心。”

  “这是你福气。”八哥说,“可是……那金匣子,我想还是有。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倒真有两下子,截墙看东西绝不假。他也跟咱论哥们儿,他的话,我信。只怕那金匣子早叫你家人吃空了。”

  “当下我也不琢磨那玩意儿了。这几个月,纸局赛半死的人,张嘴倒气儿。尹七爷一走,没大钱赚。再一折腾房子,换土铺地,把咱那阵子赚的钱花得精光。我二弟一天不如一天,天天捧着药罐子。沙三爷开的药,净是牛黄麝香犀角猴枣安息香羚羊粉冬虫夏草吉林野山参嘛的,都是贵药,等于喝银子。铺子没人顶事儿,九九爷腿没劲不能跑,影儿懒不肯跑,灯儿笨嘛也跑不来。铺子打早到晚一天顶多卖十张纸,十天卖不出一块墨,跟要饭的差不多了。咱哥们儿干的时候嘛气势?我二婶上月晚上烧香,不知打香头看出嘛来,一头栽倒中了风,这几天嘴才正过来,可下不了床铺,说话含含糊糊赛含块热豆腐。眼瞅这一家子赛后花园,一点点荒了……我总觉得都是我闹的,好好的,找嘛金匣子?拆房砍树,地皮也掀了,祖宗的元气叫我搅乎散啦,不瞒你说,我有点心亏……打这月,我不在铺子里关钱。今早二婶说,后天就是九月十七敬财神,家里要好好吃顿羊肉面。二婶说弄条大活鲤鱼来,最好是挂红绳的。我洗了澡就到鱼市找找去……”

  八哥说:

  “鱼市上挂红绳的都是假的。这种活鲤鱼得头年祭过神,在脊背上挂根红绳,送到河里放生。第二年再打上来才行……听说。敬过三次神的活鲤鱼,才能跳龙门。”

  “哟,这到哪儿去找?”惹惹说。

  八哥一跳牙笑了,脸黑牙白,说道:“你找我呀!鱼阎王老麦嘛鱼弄不着,他和咱论哥们儿!”这一笑,没一点皱巴劲儿了。

  惹惹心里好快活,可还有点歉意,有点窘劲。

  澡堂伙计一推门,一怔,这两爷们儿好怪,脸对脸坐着,为嘛一个穿衣戴帽,一个赤条条光溜溜一丝不挂?身上水珠儿早晾干,红色儿褪去,白白一个大胖家伙。

  无水无鱼,有水有鱼,死水鱼死,活水鱼活;天津卫五河交汇,七十二沽布阵,外加上无数湖泊池塘沟渠坑洼河湾港汊。地不连水连,马不活鱼活。天津人嘛鱼没见过没逮过没吃过?汪西颢写过四句诗:

  天津古泽国,

  水族纷驸罗,

  巨细鱼卅种,

  下逮蛏蛤螺。

  这诗太文,念读听都费劲,这一改就明白了。

  天津水做的,

  是鱼就能活,

  闭眼坐河边,

  一抓鱼一个。

  八哥带着惹惹,手提个盛鱼使的空水桶,在海光寺西边一大片河汊子里,走了多半天,各踩两脚泥,愈踩愈重,脸上叫花蚊子咬得满是疙瘩,惹惹两眉毛中间鼓起个程亮的肿瘤,来个二龙戏珠,也没找到鱼阎王老麦。八哥叹口气才要说:“家走吧!”忽见远处滩头一钓翁,使竿钩住一家伙,瞧着够沉,竿子打成对头弯,好赛后羿射日那弓。八哥叫道:

  “就是他,没错!鱼阎王!”

  两人赶忙一前一后一快一慢,绕过河湾,跑到老麦跟前。竿还绷着,线赛紧弦嗡嗡响,可是水下边纹丝不动。老麦不慌不忙稳稳攥着竿把儿。奇了,是鱼为嘛不动,赛钩上一块石头。

  惹惹钓过鱼,笑道:

  “别是钩在草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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