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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大伙把话一凑,事就明了,鬼出来了。直说得眼发直腿发木后脊梁发疹。好赛鬼就躲在自己身后头。人人缩脖,好赛都矮了一截子。正怕正慌正乱的功夫,千金一道尹七爷来了。每回尹七爷来,黄家人赛大年初一天亮接财神,迎着敬着供着笑着陪着,九九爷乱乱轰轰糊糊涂涂,不知打哪儿蹦出这句话:“今儿铺子盘货。”说完自己听自己的话不对劲儿,人老不灵舌僵嘴迟,转不过弯儿来。尹七爷嘛人,人在下边混久了,比上边人更会看神气听口气摸心气儿,知道这是挡驾。立时不高兴。心想没我尹瘦石点石成金笔,你们黄家饭桌至少天天少两菜。当下尹七爷名大气壮,人要得意,便没韧劲,性赛干柴,沾火就着。张口便说;

  “今儿来是跟您打个招呼,打明儿起,我尹七爷改在墨香堂挂笔单。上个月还有两幅六尺中堂卖出去没结账,回头您把账结了,叫影儿把润笔给我送家里去。”

  不容九九爷挽留,打帽架摘下帽子扣在头上就走。九九爷追上去。心一急,忘了门坎,摔个昏天黑地,爬起来再瞧,尹七爷甩着两条细胳膊一路走去,那架势拦不住。回到铺子一琢磨,事要坏。尹七爷是铺子两只手,八哥是两条腿。这两人都给得罪,一个走了一个不来,没腿没手,有嘛干头?买卖人最会讨人欢喜,怎么自己刚头连句人话也不会说,都是叫鬼闹的。想着想着,心里赛废掉的后花园长满了草。

  没一会儿,意惹请来一位能人,干瘦小人,戴圆眼镜,镜片湛蓝湛蓝,这人就是蓝眼。

  刚头蓝眼在家抽烟袋,好赛正等惹惹来。惹惹一敲门,蓝眼就在屋里说:“我说不出三日你准来找我吧!”真是料事如神。站起身特长烟袋杆往腰后褡膊上一插,将倚在墙角一块带把儿的八卦罗盘交给惹惹拿着,说声:“走吧!”就来了。

  蓝眼一进黄家门,于巴小脑袋拨楞鼓赛的来回转,后脑勺上翘起的辫子头,赛壶把儿,跟着转悠,镜片刷刷闪蓝光。一路进了二道院,坐在茶厅。九九爷忙关了铺子,带着灯儿来上茶上点心,点烟侍候,一边叫影儿去关大门。家里有事,不能叫外人知道。精豆儿搀二奶奶出来见蓝眼,二奶奶脑门箍一道梭子状绣花抹额,显然受了惊吓,怕再吓,把这大冬天防风的玩意儿也戴上。

  惹惹上来说:

  “这位是蓝天师,算卦看相瞧风水无所不能,一身功夫,还能施展法术驱鬼捉妖。人家轻易不出头露面,八抬大轿也请不动,一听咱的断事,二话没说就来了。蓝天师,这位就是我婶子。”

  蓝眼下巴轻轻一点,镜片一闪。闲话没说,提着木头罗盘到当院,取了院子正中摆在地上。罗盘上画三道圈,里圈是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官,中圈是坎艮震登离坤兑乾八官,外圈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巽辰已,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二十四方位,中心黑白一对阴阳鱼儿。蓝眼东瞅西看南瞧北望,再挪挪这罗盘,扭脸问二奶奶:

  “您盖这宅子时,请谁看的风水?”

  二奶奶说:“哟,这哪知道。盖这宅子时,我还没过门子呢。怎么,不好?”她以为蓝眼看出毛病察出祸根。

  蓝眼说:

  “圣人也得择地而居。皇上生在皇宫,死在皇陵,无论阳间阴间,都得讲风水。不单皇上讲,百姓照样也讲。”

  “您的话我爱听。我们宅子哪儿不对,您只管说。”二奶奶陪着笑脸说道。

  蓝眼面皮糙,看不出表情,眼镜片子厚,瞧不出神气。声调干巴,没高没低没顿没挫,可张嘴就一套:

  “好,您想听就告诉您——居家住地,先要讲地势。东要有流水,名叫青龙;西要有大道,名叫白虎;南要有污池,名叫朱雀;北要有丘陵,名叫玄武。您这房子往东是白河,天津卫最大的河,终年有水,再好不过,青龙有了;往西是北门里大街,天天车水马龙,白虎有了;往南,城里净是些臭水坑,城外一片芦苇荡,天连水,水连天,朱雀也有了;往北,虽说咱天津卫没山,可北边地高,玄武也算有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配齐不易,摆妥更难。这四样,叫做四神相应,大吉大利之地!大明永乐二年,明成祖建天津城,就按这地势摆设的。所以我问您当初盖房子时谁看的风水,是位能人!”

  蓝眼开门见山,扔出这几句,赛一股清风,把二奶奶也把全家人人脸上灰土赛的晦气一扫而光。

  九九爷对蓝眼说:

  “天师,您刚说话这会儿,我想起来,盖这宅子时,看风水的先生是河东陈家沟的商四爷,大号叫赛诸葛。”

  “他是我舅舅。”蓝眼说。

  一家人听了更服蓝眼,这叫祖上有根,没根不服人。

  蓝眼对二奶奶说:

  “刚头说是地势。单看地势不成,我还得看庭院各处,各间房子的地形地相。各房各院各有各的视法,这里头讲究大啦,错一点不成,差半点也不成。比衙门的刑法律法严多了,刑法律法有商量,这没商量。我得各处转转,有毛病没毛病,一看就透。不论妖怪藏在哪儿,也甭想逃出我这双眼。”

  直说得眼冒蓝光,光芒逼人。

  二奶奶朝蓝眼两手合十作揖,说道:

  “求天师千万救我一家子。九九爷,您和惹惹快陪天师去看吧!”

  没料到,这一看,下面放事的曲曲弯弯全都出来了。

  第十章 阴长阳消

  九九爷打十三岁就进黄家,六十有八,比二爷还长十岁,瞧过二爷尿裤,看过二奶奶进门那两天哭天抹泪撒大泼。这老宅院出哪门进哪门,当初哪间房子许进哪间不许进哪间干嘛用哪间住过谁谁住过,全在他肚子里。惹惹离开这宅子时年岁虽也不小,可他记粗不记细,又在外折腾多年,新事压旧事,旧事赛旧画,早就糊涂了。九九爷则不然,没新事,记旧事,连哪扇门拉手嘛样的,嘛时候坏的,又换个嘛样的,都记得牢牢,好赛他耳朵坏了,换的耳朵。

  九九爷提一大串铜钥匙走在前,惹惹陪蓝眼随在后。没在里院走,拨头回到影壁前,往西到头,一道门关着,挂条长锁,摘一把钥匙捅进去,用劲拧弯,锁舌头才“咯”地弹开。门轴快锈死,惹惹掉过屁股顶,吱扭扭才开,进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长好直好深一条走道,看不见地砖,满是没脚没膝的野草,长短足有几十丈。好赛进了深山古道。两边高墙,一道道院门,全赛死人的嘴,闭着。

  “这是西跨院,大少爷没离开这宅院时,这西院就没人住了。至少十年没人进来过……。”九九爷说。

  蓝眼没言语。九九爷打开正把着西南角的头道院门,里头的荆条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说进人,脚也插不进去。虫飞蝶舞,反添凄凉。几间房门窗有开有闭,窗纸给风扯去,里头一码漆黑,冒冷气。惹惹不觉一步退到蓝眼身后,赛怕那鬼钻出来。九九爷说:

  “这是经房。当初办丧事和尚老道念经的地界儿。老太爷和老爷做古时候,打大悲院请来和尚就在这儿做的道场……”

  “归西之路,正好念经。”蓝眼说罢转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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