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雾中人 | 上页 下页


  仍没人回答。

  我轻轻推开门。

  屋里很静,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三张去掉床架的垫子落地放着,成了地铺,铺上没人。周围没有一件家俱,连一张小板凳也没有。地上铺了许多张大大小小的牛皮纸和草板纸,上边放着水杯、饭锅、碗筷、烟碟、瓶瓶罐罐和几个小布包袱,象难民的住房。奇怪的是,那架大三角钢琴依旧摆在原处,使我想起广岛给原子弹轰炸过后,爆炸中心不可想象地耸立着一棵电线杆,那是奇迹,这也是一个奇迹!大概由于在当时钢琴毫无用途,又不好搬动,临时存放在这里。琴盖交叉贴着两条大封条,封条上写着“东城红卫兵”的字样。比上锁更难打开,我呆呆望着这个被囚禁的音响世界,幻想小简梅当年演奏。热情奏鸣曲。的景象。回忆使我一阵痴迷。忽然发现,在钢琴一侧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坐在放倒的破木箱上,脑袋斜靠着钢琴,默默而直怔怔地望着我、从这苍白、淡漠而依旧漂亮的脸上,我一眼认出是简梅。

  “你在家……”我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瞬,直起身子,抬手指指地上的床垫说:“坐吧!”看她这平淡的神气,她大概把我忘了。

  我坐下说: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

  “方记者。”

  她说。她分明记得我,但没有半分热情。

  我不怨她。屋里的一切,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你来采访什么?”她问我。脸上无表情,声音更单调。

  “我已经不是记者了。我路过这里,想到你们,来看看,你爸爸妈妈好吗?”

  在钢琴的阴影里,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嘴唇也隐隐发白。她说:“我爸爸现在是我的敌人。妈妈已经和这伟大的时代绝缘了。我呢?活着就很不错了……”她苦笑一下,笑里含着浓郁的苦涩和辛辣的嘲弄。

  听了她的话,我就不好再问了。我想扭转话题,无意间一眼瞧见了钢琴,大概是给一种同情心促使吧,我说了一句完全没有经过思索的话;

  “你与钢琴也绝缘了吧!”

  她听了,脸色一沉,黑眉毛象受惊小燕的翅膀一抖,猛地站起来,把木箱放在琴前坐下,双手将琴盖向上用力一推,哗地一声,琴盖带着封条掀开,封条断了!迷人的黑白分明的亮闪闪的大键盘横在她面前。她陡然把双手抬到肩上,然后象两只鹰疾落键盘上。沉寂的空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强壮的、震撼人心的旋律。这个上世纪的、历久不竭的声音阁进我们的生活中来——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欢乐颂”的旋律。

  ‘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剪短的头发、发白的蓝布褂子、瘦溜溜的肩膀,此刻却显示出一副真正的英雄气概!她一下子把音乐中内涵的深沉磅礴的激情、苦海求生的欲望、壮阔的境界、对严酷的现实压抑之下那些美、真诚、善良和谅解的痛苦而勇敢的追求,全都表达出来,抛洒出来,呼喊出来!音乐是对世界的呼喊。此时此刻,再没有一支曲子能够这样痛快地为她——也为我——呼喊一声了。它猛烈地锤响我的心,唤起我收藏心底的那一切美好的东西。世事丑恶,然而我们心里有着怎样宽厚、宏大和慷慨的爱呵!我的泪水流下来,同时感到这姑娘突然长大起来。她象成人一样成熟了。

  是的——

  幸福使人长久幼稚,苦难使人很快成熟。

  这是音乐最强烈一次感动了我。以后我还想这样重新被感动一次,但无论怎样去听《第九交响乐》,再没有这种令人颤栗的感受了。

  就在这当儿。门儿啪地开了,一个男人撞进来,是简梅的爸爸,他穿一身破旧衣服,面容憔悴,好象老了许多。他看见我,立即认出我,但只朝我点一下头,就朝简梅冲去,抓着她的肩膀,使劲地摇,制止她弹下去,一边急啾啾叫着:

  “你撕开封条!弹贝多芬!你,你难道不想叫我活了?”

  她回过头来,满脸斑斑泪痕。这泪痕顿时使她爸爸冷静下来。他们好象很容易互相理解。

  她站起身,离开钢琴走到床前,面朝着窗外站着。窗外一片蓝蓝的秋天,脱叶后的杨树,把粗长挺劲、银白发亮的枝丫伸上去,疏疏落落地舒展开。一群黑色小雀在上边又跳又叫。

  小黑雀在线条般的枝条上,好象乐谱上的音符。大自然不管人间发生什么事,照旧演奏它的乐章。如果我是一只小鸟多好,我想——那时我经常发出这种渴望变成动物或植物的奇想。

  这时她爸爸已经关上琴盖,从饭锅里取出几颗饭粒,细心把扯断的封条粘好。他猫着腰,垂下额前花自的头发,动作小心翼翼。模样可怜巴巴,他被这世界吓破了胆!

  我觉得自己站在屋里有些尴尬,就告辞而去。她爸爸送我到走廊上,简梅却始终面朝窗外,没有口头。她是不是正在落泪而不愿意叫我看见?

  过不久,我又经过她家时,门口挂一个小牌,漆成白色的小牌竖写着一行红色的字“东交民巷街道居民委员会。”她一家被轰出来了?到哪里去了?我怕给她家找麻烦,没有进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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