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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傻二听得汗都下来了,他摇摇头,但不甘心在玻璃花和周围一些人眼里一无所知,草包一个,想了想便说:

  “我爹曾对我说,我祖上创这辫子功,是从豹子甩尾悟出来的。这便是得到‘形意’的要领。”

  “更是胡说!你要说‘少林五拳’,还扯得上。‘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拳。内应心、肝、脾、肺、肾五脏,外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并与精、力、气、骨、神交互修练。其中确有一门‘豹形拳’。形意的‘十二形’为熊、鹞、龙、虎、鼍、燕、蛇、猴、马、鸡、鹰、骀。哪来的‘豹’?形意要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腰合,手与足合。还有三层道理,三层功夫,你可懂?”

  “嘛叫‘三层’?”傻二答不上腔,真像个不掺假的傻巴了。

  “嘿,今儿可算费了牛劲。听着,三层道理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三层功夫是——一层明劲,二层暗劲,三层化劲,你连这个也没听说过?我的徒孙也能背出来呢。”

  “我真正嘛也不懂。你老跟我盘道,我嘛也说不出来。”

  “好笑;凭你这点道行,也想往津门武林中插进一脚来?还要称王?可笑!你年轻,不懂事,才这样轻狂。我可以告明白你,打你没生下来,这世上的每一寸地面上都有名有姓。你想立足,谈何容易。你别是缺心眼儿吧!”

  玻璃花和众人一齐哄笑。

  “索老师傅,我决不想往武林里扎。我只会耍几下辫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儿——提不上。”傻二认真地说。

  “噢?”索天响一直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双灰眼珠淡而无光。他问,“你身上没功夫?”

  “我能骗您?你不信就试试我。”

  “好,我试试你。你动辫子吗?”索天响说。  “不动辫子,就试腿脚,你一摸就知我身上没功夫。”

  索天响说:“咱有话在先,说好就试腿脚呵!”然后双手一分,就要用武。

  一个跟随上来问索天响,是否脱去袍褂,索天响摇摇头,只把袍子的前襟提起来别在腰带上,对傻二说一句:“我这叫‘三十六招连环脚’,瞧!”说着就来到傻二跟前,两条腿使出踢、蹬、踹、点、扫、铲、勾、弹,专取傻二下盘。一招一式,有姿有态,出手绝非寻常,颇有大家气派。傻二忽想起春和营造厂的粉刷师傅毛吹灯,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举一动,像天福戏园老生马全禄的做派那么讲究。刷完浆,身上居然一个白点不沾。凡是这种高手,举动就不一般,自己决不可半点大意。他想到父亲教过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闪、展、腾、落,一边回忆,一边用心使用,虽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应付一气。他因有言在先,不动辫子,逢到机会也决不甩出辫子来。打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奇怪,这索老师傅的拳脚固然有招有式,举手投足讲究又好看,怎么没有叫人触目惊心、突兀险奇的招数?看来,这老头不愿意欺侮晚辈,有意对自己摆摆样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这也是人家祖师爷该有的气度。  这是五月天气,今儿芒种,天阴发闷。索天响两边太阳穴已经沁出汗来,脑袋晃动,太阳穴就像蝉翼一般,闪闪发亮。按说索天响这种轻功极佳的人不该这样,也许年岁大了,毕竟不如年少,再过数招,居然“呼呼”有些微喘。傻二说:“你老是不是歇一歇?”索天响乘他说话,不大留意,冷不防扬起一脚,直踹傻二的小肚子,这一脚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来个“嫦娥摆腰”,刚好把这脚让过去。索天响踢空,用劲又过猛,险些把身子带出去。他赶忙收腿,一时立不稳,慌乱中两只手摆了摆,才算立住身子,就势手一指傻二说道:

  “你既然累了,我让你喘喘。”

  在场的人都看出索天响有些气力不济。傻二心想,这老头儿远道来,闷在轿子里,中了暑热吧,便收住式子,说:“我去给你老端茶。”刚转身,只觉得身后寒光一闪,一阵冷森森的风直奔自己的后脖子里。他心想不好,头上的发辫反应比他的念头更快。“啪!”一响,再扭身,只见地上插着一柄半尺多长扎眼的快刀。索天响像木头柱子戳着发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子,显然是给自己的辫子抽的。而自己的发辫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绕在肩上的大青蛇,随时都会再蹿出来。这突然的变化,叫众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响刚才不脱袍褂,原来怀里藏刀,那傻二又是怎么比眨眼还快,把这刀抽落在地上的?

  索天响偷袭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辫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辫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劲唰地扔出去,嚓!直剁在左边一棵大柳树上,深入寸许,震颤有声。

  四下响起叫好声!

  索天响浑身上下,数脸皮没色了。他对傻二说话的口气依然挺大:“你小子言而无信,称不上武林中人,说好不动辫子,乘我不防动了。你等着,改天叫你尝尝少林正宗‘山’字辈儿的佛门拳。所谓内、初、山、寺、团、同、胜、国、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门,‘山’字是前三辈,使出这功夫,保叫你断筋折骨,皮开肉裂!”说完这套话,一头钻进轿子,不等跟随上来落轿帘,自己就把轿帘拉下来,跟着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轿子前边去,走得更快。

  傻二站着没动,眼瞅着飞快而去的轿子,心里纳闷,这等声名吓人的人物,怎么一动真格的就完了。见面先盘道,拿辈份当锤子,迎头先一下。论功夫,一身花拳绣腿,全是样子活。一分能耐,两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动嘴,嘴顶不住还有架子撑着。他原先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强,从来不知自己这条辫子,把这些头头脸脸的人全划掠了。原来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来的,只有他妈鬼知道了。他开始信服自己的本领了。他高高兴兴走进院子,关上门,站在当院,拿桩提气,认认真真耍了一套祖传的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扫荡天下、所向无敌之势。他脑袋一晃,唰,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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