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神鞭 | 上页 下页


  戴奎一听了,脸上立见笑容。他叫徒弟进屋取出一个缎面绣花弹囊,再从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装满袋囊。戴奎一转了转眼珠,进屋拿了两个铁弹丸掖在腰间,便走出屋来,带着两个徒弟,与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墙挺高,上边只露出三两个青瓦顶子,几棵老枣树黑紫黑紫,没发芽儿,带刺的树杈,密密实实罩在上边。院里没动静,树上没鸟叫,烟囱眼里没有烟往外冒,倒像什么奇人怪客住在里头。

  有人给玻璃花壮胆,他顿时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门,扯着脖子叫喊:

  “耍狗尾巴的,三爷找上门儿来了!”

  砸了一会儿,毫无响动。他找了半块砖刚要朝门板砸去,忽听一个哑嗓音:

  “我在这儿!”

  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有那件蓝布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蹿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

  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胡涂,赶巧碰您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稀里胡涂’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告明白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我这个属螃蟹的,来会会神鞭!”这几个字,酸不溜秋,拿着劲儿,好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傻二听懵了。嘛是属螃蟹的?神鞭?

  神鞭是嘛玩意儿?他说:

  “我别听差了音儿,闹不明白您说的是嘛话。劳驾再说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你是听美了,还想再听一遍。我可从来不用嘴皮子侍候人。既然咱俩都是咸水沽人,拿咸水养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来吧!”他脱去外衣,取弓上弹。

  玻璃花凑上前说:“戴爷真行,往后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辫子!”

  傻二又听什么喝咸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问明白,戴奎一狠巴巴逼着他:

  “怎么玩法?”

  傻二说:

  “算了,您的功夫我见过。咱们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边叫道:

  “您听明白了吗?戴爷,他只说见过您的功夫,可就不说好坏。见过算嘛?吹糖人、捏面人的也见过!”

  这是往火头上再吹一口气。戴奎一气呼呼盯着傻二的脸说:“你不动,我动!”他已然把弹弓抻开,拉紧的牛筋直抖。

  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

  “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说:

  “三个?不用,一个就穿瓢!看着——”

  说着,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铁板桥”,这招也叫“霸王倒拔弓”。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朝傻二飞去,快得看不见,只听得“哧”地穿空之声,跟着,啪!泥弹儿反落到场地中心,跳了三下,滚两圈儿,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辫子已经从头顶落在肩上。这泥弹儿分明是给辫子抽落在地的。这一下真可谓“匪夷莫思”,使戴奎一和众人亲眼看到傻二辫子上不可思议的神功了。

  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藏在腰间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射去。这叫“双珠争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好活!”身子一拧,黑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划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象挥手抽落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

  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脸涨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决不还手。今儿咱们算交个朋友,不算比功夫。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干嘛说我是咸水沽人?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神鞭’指的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得都是实在话,没一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一拱说:“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转身  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去了。

  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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