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神鞭 | 上页 下页


  十年前玻璃花还是一个无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闯进香桃店,闹着“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后俗称“大地方”的大妓馆。店大人多,领家招呼七八个伙计操着斧把儿围起他来。那时打架兴用斧把,因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棱有角,抡上就皮开肉绽。依照混星子们的规矩,必须往地上一躺,双手抱头护脑袋,双腿弯曲护下体,任凭人家打得死去活来。只要耐过这顿死揍,掌柜的就得把他抬进店,给他养伤,伤好了便在店里拿一份钱,混星子们叫“拿一份”。这天,三梆子就这样抱头屈腿卧在那儿,叫人打上一袋烟功夫。他仗着年轻气盛,居然没吭一声。一个在这店里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将斧把头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只当瞎了。伤好后,眼珠子还在,却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个打坏他眼珠儿的死崔,在江叉胡同的福聚成饭庄花钱摆一桌请他,当面赔罪。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只要他闹着赔眼珠,就拔刀下手。谁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闹,却花钱买下这桌酒饭,反过来谢谢他。这因为混星子们不带伤不算横,弄上这点彩儿,正是求之不得。真怪!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对别人下狠手表示厉害,也有人对自己下狠手显威风;有的把伤藏起来,以为耻辱,有的就挂在脸上,成了光荣的标记。从此,三梆子得号“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门了。侯家后的妓馆,无论大店小班,随他抽份拿钱。遇到客人找碴闹事,花丛荆棘,叫他知道,必来报复。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急着要他当后戳,求他坐劲,哪个不是他的相好?飞来凤在侯家后也是个人物,没在他怀里打滚撒娇才怪呢!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玻璃花今儿成心是恶心攀上高枝的飞来凤来了。天津人管这叫“添堵”。

  其实,飞来凤一瞧突然扎进来这人的装束,就认出是玻璃花。虽说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货,飞来凤脖子上挂鸡心盒的洋金链,还是这小子送的呢!她从良之后,她就一直揪心玻璃花会跟她捣乱,没想到今儿当着成百上千人给她难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闹得多大。眼下,这小子正犯劲,软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仆人轰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搅成满城丑闻不可。她急得心里有点发躁。

  会头是个识路子的明白人。二话没说,旗子一摇,指挥鹤童们面向玻璃花,一连演两遍。然后走到玻璃花面前掬着笑说:

  “三爷,你老给个面儿,改天再去拜会您。”

  玻璃花面不改容,声不改调:

  “去你妈的!向例出会都兴截会,怎么就不准你三爷?”

  “这不是单给您连着演过两遍了吗?”会头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个词儿,闹得再大。

  “你耳朵长倒了?没听三爷说,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说。

  会头给难住了。他明白,绝对不能动肝火,就稳稳当当地说:

  “三爷,我们这会停了不少时候了,后边还压着三四十道会呢!压长了人家不干。您是天津卫最开面的老爷。三爷您要看得起我们鹤龄会,改日给您演上整整一天,怎么样?”

  “去去去,别他妈择好听的说给我!”玻璃花非但不动心,反而把话凿死,“你三爷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说过的话嘛时候改过?”

  两下这算僵住了。后边挤上来几个穿戏装、勾花脸的汉子,这是五虎杠箱会的人,压在后边,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鹏的汉子,人高马大,再给硬衬的一托,显得魁梧粗壮。他上来对玻璃花一抱拳,说话却挺客气:“您先受我一拜。”声音嗡嗡贯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没当回事,踮着二郎腿,仰脸朝天,故意变尖了嗓音说:

  “今儿不刮西北风,怎么吹得夜壶直响。”

  人群里发出呵呵笑声。

  这一句话把杠箱会的汉子噎回去。天津人说话,讲究话茬。人输了,事没成,话茬却不能软。所谓“卫嘴子”,并不是能说。“京油子”讲说,“卫嘴子”讲斗,斗嘴也是斗气。偏偏这汉子空长一副男人架子,骨头赛面条,舌头赛凉粉,张嘴没一句较上劲儿的话:

  “三爷,眼瞅着快下晌了,弟兄们耍了一天,还饿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们快点过会吧!”

  “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着都是祥德斋的点心,饿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说着,用他那只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飞来凤瞟一眼。

  看来他今儿非要向飞来凤脸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飞来凤坐在台上一动没动。站在身边的胡妈看得出,二奶奶涂了红油的嘴唇都发白了。

  这一来,几方面的人全说不出话来。玻璃花占了上风,神气十足,打怀里掏出一个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开盖,往掌心倒出点鼻烟,在上嘴唇两边抹个大蝴蝶,吸两下,打几个喷嚏,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脚拿到凳子上,看样子今儿要在这过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会了,却都瞪大眼珠子,瞧这局面怎么收场。天津卫逢到这种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个不算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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