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铺花的岐路 | 上页 下页


  女教师猛摔在地上。剧痛使她来回打了两个滚儿,双腿抽搐似地一直弯曲到胸前,两只手胡乱抓着腿上挨打的地方。她没叫喊,而是偏着脸对郝建国哆哆嗦嗦、愤怒地说:

  “你们、你们这么做,不是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的怒火爆发了。她的脸象喝醉酒那么红。脖子、耳朵都红了。她大叫:

  “反动,反动,你诬蔑革命,对抗革命!”

  郝建国喊着:

  “打,打,打,打死阶级敌人!”

  学生们怒不可遏。有几个学生拥上去,手中的木枪在头上闪着,在狂乱的冲动中砸下去。没有选择,一支枪的枪头击在路面上,折断了;郝建国不停地把他砸下去的枪棒再举起来。白慧挤在这几个人中间,朝敌人狠狠一砸。这一刹那,她感到身后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但没起作用。木枪头打在女教师的头上,位置在左耳朵上,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几乎同时,一股红色的刺眼的鲜血从头发里涌出来,沿面颊疾流而下……这之后的一瞬,女教师的肩部还挨了另一支枪重重一击。

  女教师从胸腔里哼出沉闷的一声。她黑黑的眼睛睁得特别大,最后的目光停留在白慧的脸上。这目光好象没有任何含意,象井里的水,黑亮亮,冰凉的,随后闭上眼。脖子失去了支撑力,脑袋象个鼓鼓的布袋子撞在地上。

  白慧身旁一个矮小的女学生,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死了?!”

  这声音如一股电流从白慧全身流过。她控制不住自己,惊栗地一抖,不自觉收回了木枪。刹那间,好象一切都停止了,不存在了,只留下一个可怕的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耳听郝建国依然怒气冲冲地喊着:

  “装死!她装死来对抗运动!先把她押回去!”

  白慧一动不动地立着,眼瞧女教师被几个学生拖走。女教师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那几个学生的胳膊上。那一群人挤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走去。好象一架行进艰难的笨重的耕地机。后面伸出两只耙,那是女教师的双腿,软软地拖着。脚尖在地上擦出吱吱扭扭刺耳的尖音,在给烈日晒得快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划出两条歪歪曲曲、断断续续、漆黑发亮的线。

  白慧的目光无意中碰到自己的木枪头。那里粘着一块鲜血,蚕豆一般大小,湿的,粘稠的。她看呆了。

  郝建国正在她身旁,敏锐地看了她一眼。说:“看什么?这是光荣的,我们就是要和敌人血战到底!”说着,他跑到同学们的前面,举起手里的木枪,用嘹亮的声音叫道:“同学们,战友们!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什么?敌人并没有全部缴械投降,他们还在疯狂地进行反扑。用狡猾的伎俩和我们较量。我们要鼓足勇气,不能退缩。在敌人面前退缩是可耻的!为了保卫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给我们换来的胜利果实,为了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就是要和党内外的阶级敌人血战到底!和形形色色的反动分子血战到底!对顽抗之敌,必须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格杀勿论!”他给自己的话冲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伸长,使枣儿大小的喉结整个凸出来。他使着全身的力气,两条瘦长的胳膊激烈地比划着,好象在空中胡乱划着圈儿。挂在胸前的哨子象秋千那样摆动跳荡。他用喉咙里最高的一个音节,鼓舞他的同学,“敌人在磨刀。我们呢?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们什么也不怕,为革命敢做敢当,敢于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的!”他把拳头用力举到可能的最高点。

  勇气又回到所有人的身上。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在口号声中,一齐庄严地举起手里的枪。白慧也举起枪。在她白白的脸上,自我的正义感赶跑了刹那间的惊慌,恢复了先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容颜和坚定的神情。刚才给疑虑弯曲了的眉毛,此刻又昂然扬了起来。

  然而,枪头上还粘着那块血,看上去有种肮脏的感觉。她转过枪头,使那块血看不见,但这杆枪拿在手中仍觉得不舒服。她急于抹掉它。在回到连部时,她乘别人不注意,装做无意那样,将枪头在门框上用力一蹭。她再没敢看,谁知那块血留在什么地方了。

  二

  她做了整整一夜恶梦。

  一大堆破碎的、可怕的形象纠缠着她。其中一个短发的女人背朝她站着,就是不回过头来。她恐惧得使劲喊叫,但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跑也跑不掉。

  爬到窗前的火一般的骄阳,用热辣辣的针芒把她刺醒了。她探开眼睛,看见一面雪白的墙壁,显得特别干净、纯亮。随后是柜子、门、发光的玻璃杯、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套红臂章的绿上衣和哨子。爸爸坐在过道的方桌前吃早饭。

  她起来梳洗过,在爸爸对面坐下,拿起大饼和腌菜卷成个卷儿,闷闷地吃。爸爸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黑边的花镜埋头看报纸。他象编辑看稿子,逐字逐句,唯恐失漏什么似的;嘴唇轻轻蠕动,无声地念着报纸上的话。他满头花发正对着白慧。白慧的目光忽然惊跳一下,这花发使她又仿佛看见昨天那个同样花了头发而不知死活的女教师。她心里还残留着方才梦中的感觉。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爸爸问,眼睛没离开报纸。

  “我?”——难道爸爸知道了什么?

  “当然是你。昨夜你又喊又叫。我叫醒了你。不一会儿又喊起来……”爸爸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

  “……我喊些什么?”

  爸爸抬起头,从透明的镜片后面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的脸白得象梨花瓣儿,目光惊疑不定。

  “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你怎么啦?小慧。”

  “没什么。我们……昨天开了整整一天会。太累了!”她好象急于要把什么秘密掩盖住,又怕脸上露出破绽而扭向一边。

  爸爸注意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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