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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一

  白慧,十七岁的姑娘,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她穿一身绿色的军衣,和她的同学们站成一排,横穿马路,象占领城市的队伍那样把一条街的街口封锁住。

  身后是他们的学校。今天,另几个学校在这里联合开批斗大会。白慧他们执行保卫会场的任务。

  他们的左臂上套着一色鲜红的臂章。在那过去的、使人不能忘怀的、可歌可泣的时代,红军、工人纠察队、农会,都戴过它。这是正义、光荣和神圣的标志。她感到今天戴上它,不单很神气,还意味着过去那严酷的斗争又回到身边,红色的天职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每人手里端一支军事操练用的模拟的木枪,并不觉得是一种象征。感觉是真枪,是讨伐旧世界残余的逼真的武器。

  愤怒的火在白慧心里猛烈地烧着。心里没有杂质,火烧得那样纯,还有两朵炽热的小火苗跳到她细长的眼睛里。在挑起来的黑眉毛下边,闪出逼人的利剑似的光芒。这张白晰、清秀、少女的脸儿冷若冰霜。她抬着细俏的下巴,凸着微微隆起的胸膛,双手象拼刺那样端着木枪。自我的正义感在她身上塑造了一副感人的姿态。

  她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把辫子塞进军帽里。军裤簇新而碧绿;军衣褪了色,是爸爸当年的战服,曾在漫长的征途上雨淋日晒发了白,有硝烟熏黄和子弹擦过的痕迹。袖子上还有一个枪洞,正是爸爸当年负伤的地方。这个洞眼已经给一块略新些的绿布补上了。细细的针脚是死去的妈妈留下的纪念。爸爸一直珍藏着它。白慧非要不可,因为穿上这件褂子会感到充实,增添许多力量和勇气。

  褂子大。她个儿不高,还没有长饱满。帆布腰带紧紧一扎,下边的衣襟象短裙一样张开。

  后面有人喊她。她回过身。

  一个瘦高、穿绿军衣绿胶鞋的小伙子跑来,到了她的面前。这小伙子长得端正,脸盘瘦削,轮廓象刀刻那样清晰有力。一双眼大而亮,显得很精明,只是两眼的距离近了些,挤在隆起的笔直的鼻棱两旁。他叫郝建国,现在改名叫做“郝永革”,是白慧的同班同学。原先,郝建国是学校团总支副书记,白慧是总支委员。目前,共青团不再工作;学校、教师、同学这些概念也不存在了。他们一切都是军事化了,“红卫兵”这个极端的组织取缔并代替了一切。郝建国做了连长,白慧是排长。噢,对了!连排长的胸前还都悬挂一只亮晶晶的金属哨子。

  “白慧,批斗会马上开完了,各校押走的那些坏家伙都要从这儿经过。咱们拉开阵势,等他们来了,再狠狠压压他们的气焰!”

  白慧嘴唇抿得紧紧的。在微微张开的唇缝里吐出了三个字:

  “我知道!”

  白慧吹响哨子,下了命令。她的一排人立即向后转。一排木枪头向着学校的大门。

  大铁门漆成红色。一长方形的洋灰门垛上挂着校牌。在迅急扑来的新思潮中,校名改了,来不及重新刷写,就在牌子上贴一张刺目的黄纸,写上“红岩中学”四个墨笔字。大门两旁的高墙全被大字报盖住。这些大字报揭发、谴责、控诉昨天站在讲台上的所谓“有罪”的人。无数粗大的惊叹号和狂怒的词句混成一片。“我校必须大乱!”“坚决砸烂校党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大幅横标穿插其间。远处,教室大楼、办公楼、图书馆、实验楼,从下面墙根到三楼的陡壁也都给大字报和标语包严。看不见砖,象一个写满了字的大纸盒子。屋顶上插着红旗,站着几个绿色的小人影。那些小得勉强能看见的胳膊激烈地挥动着。

  校园里的批斗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呼口号。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声讨敌人的怒吼,如同重炮阵地在打炮。巨大的声浪越过院墙,象擂动战鼓一样擂动白慧的心。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烧得通红通红。紧攥着枪杆的手背上的血管,象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起来。

  郝建国大步跑到一排人面前,仰起头高喊:“同学们!敌人就要来到咱们面前。对敌人应该怎样?”他的声音很嘹亮,金属一般,象吹铜号。

  “狠!”一排人整齐地呼答同一个字。

  郝建国满意又振奋。他看了白慧一眼。

  白慧没喊出声。她心里有更激荡的字眼。

  大门开了。

  被斗争的“罪人”排成竖行走出来了。按规定,他们穿蓝或黑的褂子和裤子。一律低头,垂着胳膊,慢腾腾地走来。两旁是持枪的学生,象押解俘虏那样。

  这些人在白慧的眼里逐渐清楚了。高的、矮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白头发的、花白头发和黑头发的;还有的被剪成秃头的。他们一概失去了素日的神气。狼狈、灰溜溜、服服帖帖。一大群学生在后面呼口号。

  郝建国在她耳边说:

  “中间开个口。叫他们一个个通过。认罪、态度老实的,放过去;不老实的,打垮他的气焰!”

  封锁线中间开一个小口。

  白慧端着光溜溜的木枪站在一边,郝建国倒背手威严地站在另一边。第一个俘虏走到通过口。他在白慧硬梆梆的枪头前停住了。郝建国用审问的口气喝道:

  “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这是个瘦瘦的人,头发很长。他略微扬起头说,“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历史上当过……当过中统特务……可是早已结案了。”

  “放屁。”郝建国立即怒叫起来,“什么结案?!以前结的案,今天都不算了!你那是给修正主义路线、给走资派包庇下来的!走资派搞招降纳叛,就是想用你这种人向无产阶级进攻,搞破坏!要不是走资派包庇,你早该给砸得粉碎了!你还不服罪吗?”

  “我是有罪!罪孽深重!我做过特务。我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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