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斗寒图 | 上页 下页


  “作品好坏,由观众鉴别,哪能自做定论?”老沈的答话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反驳。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为他的大胆而震惊。

  “好,好。”赵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是观众,给你提提意见行吗?”这是一个凶狠的暗示。

  “当然欢迎。”老沈说,神态自若而安然。

  赵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画,大声说;

  “你这幅画有严重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同时见身旁的范政浑身震颤一下,好象被一箭射中当胸似的。

  “问题?”老沈也略略吃惊,“问题在哪儿?”

  一痕冷笑出现在赵雄多肉的左脸颊上,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问你,当前世界革命形势总的特点是什么?”

  “问我这个做什么?”老沈反问他。疑虑地蹩起浓眉,隐隐有种不安。

  “噢,你装糊涂!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前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断,但紧皱的眉峰依然没有松解开。范摸清秀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迷惑的烟云。谁也不明白,赵雄指的是:什么?可赵雄说出来了:

  “你的画上为什么刮西风?”

  “‘刮西风’?哪来的‘西风’?”老沈脸上的问号登时变成惊叹号。他受到意外的一击,沉不住气了。急得声调也变高了。

  “怎么?你害怕了?你以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来吗?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画上的树给风刮得往哪边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东’,这不是刮西风吗?问题就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过,对一幅画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评论,这样荒谬绝伦——但那个时代,这样对待艺术和艺术家却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这样干的。文明世界一下子变得比中世纪还要野蛮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变得没用、无效和可怜巴巴,快要治灭殆尽了呀!艺术,艺术,还要你做什么呢?!我身旁的范玻脸儿涨得通红,仿佛她心里有股火气往上窜,那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动,要上前为老沈争辩。我一手绕在她身后,抓住她的后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声说:

  “别去送死!”

  现在我想起当时这句话,觉得好笑。难道议论一幅画还会与生死有关?当时却是这样——眼看着,冤屈、打击、侮辱和将要发生的更加残忍无情的迫害,象一阵擂木滚石,已向老沈袭来。老沈先是惊呆,跟着便已怒气沸沸。以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他决受不了这蛮横无理、荒唐透顶的诬陷。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一边扯动着,鼓起的脑门微微发红。我知道,他要据理力争了!可是当他着意地看了赵雄部张粗俗又光亮的脸几眼之后,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机智而犀利的光。好象他突然找到了绝妙的对策,脸上激愤的浪头即刻平复下去,重新变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着一个嘲弄和讥讽的笑涡。

  “你怎么不回答赵书记的问话?”那个矮瘦、戴眼镜的男人站出来,逼问老沈。声调反比赵雄更厉害.这使我头脑里不觉间过“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厉害”这句谚语。

  “回答什么?”老沈冷静地说。

  “你装傻吗?赵书记问你为什么画‘酉风’?”

  “不对,这画的正是东风!”老沈说,把双手倒背身后,脸上乎静而没什么表情。一时,所有人都没有悟到他的理由。连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辩。

  “明明是西风。左西右东,你还强辩!”赵雄叫着。

  老沈淡淡地笑了笑,不紧不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刮东风,树才往西边歪呢!”

  他的话使大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大家都在判断,跟着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对呀!刮东风时,树木才往西边歪倒。大家刚才被赵雄的蛮横蒙住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边还可以找到分辩的理由。此刻,便都不自觉地点头承认老沈的辩解占理,再也不能否掉。我却看出,老沈这个所谓的“道理”纯粹’是给退出来的,是在他刚才要与赵雄争论之前偶然悟到的,我一边赞佩他的机智和冷静,一边因看到一位画家被逼到如此地步,为了对付那荒诞之极的诬陷而这样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而感慨万端!

  赵雄也明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说。这是个无可辩驳的自然现象和常识。老沈好象一个颇有根底的老拳师,眼看被对方击中,在乘拳快要触及身上之前的一瞬,却宽宽绰绰地让过了。这对于赵雄来说,比受到回击还难受。他打空了,失去了重心,当众栽了面子。他尴尬、沮丧、狼狈而又恼火。脸色变得很难看。杨主任见了,忙说:“赵书记,咱们再看看别的画。如果您对老沈这幅画有看法,可以先不展!”我明白,杨主任是个胆小怕事的好人,他是想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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