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斗寒图 | 上页 下页


  老沈听出我话中的含意,立刻现出不满的神色。不过这一次他没和我争辩,而是端起一满盅酒,一口喝下半盅,低头略打一下沉,猛地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在碟里寻了一只手指般粗的大红辣椒,放到嘴里嚼着,并朝我笑了笑。这笑声,有一种挑战、任性和倔犟的意味,和因为酒的刺激而放纵不羁的劲头儿。这时,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画案前,在毡子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画纸,磨好墨,又从墙上的筷子篓里取出一支长锋、尖头磨秃的狼毫画笔。始终一声没出。我却知道,他要作画了。便替他把悬垂在头顶上的灯拉过去,用绳钩勾牢。

  老沈手握笔管,对平展展的白纸凝视片刻。忽然,他的双眉就象受惊的燕子的一双翅膀抖动一下,仿佛胸中有股激情奔涌上来。跟着,这激情跑到他的笔管上,这笔管就在他手中狂乱地抖颤,随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饱蘸浓墨汁的画笔如同鹞鹰击兔一般倏然落到纸上。笔管闪电似地挥动,笔锋在纸面上来回翻转、戳擦,宛如狂风吹舞的柳条拂扫水面。在洁白的纸面上出现一条变幻着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体——但这只是须臾间的感觉。随后,一株苍拙劲拔的老梅树跃然而生。这时他的笔头落入盛满清水的水盆里一晃,笔上的墨在水中象乌云一样化开,混成灰色。那笔又在粉罐里猛点两下,重新落回到纸上。冲动而颤抖不止的笔头横额竖抹,一边豪放而不经意地把水点、墨点、粉点弄得淋漓满纸。于是,狂风暴雪,立时成形。他好象把外边逼人的严寒,用手中的笔卷来,抛洒在画面上。那些梅树的枝条愈发显得雄健、刚劲和峭拔不屈了。。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撑着桌边,仿佛不这样,身子就要扑在画上。由于振动之故,两组头发滑落到额前,他也不去管,任它们在光滑的鼓脑门上象穗于一般摆动。静静的屋中,只响着他带着脱力的笔锋在纸上的磨擦声,还有笔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当声。我斜瞅他一眼,只见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浑身用力之故,是嘴里没有嚼尽的干辣椒所致,还是一种苦涩心情的流露。此时,他额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来,暗暗发红,是激动的热血在那里奔流……

  这时屋门开了,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我一看,原来一个是潘大年。另一个是老沈的女学生——当下也是他的同事,名叫范玻。我朝他俩点点头,并使个眼色示意不要打扰老沈。他俩点头表示明白,而悄悄摘去围巾、帽子和口罩,立在老沈身后看他作画。看样子,老沈知道他们来了,但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冲动中,并没分神和他俩打招呼。范换和潘大年站在老沈身后时,脸上带着因为出了事而异常沉重的神色,但目光一落到画面上,表情立刻发生变化——他们给画上传达出来的、苦涩又刚强的心声打动和感染了。范被那双秀美的眼睛顿时包满亮晶晶的感动的热泪。潘大年摇着他胖胖的脸,神情感慨万端,止不住从胸膛发出一声声微弱而低沉的叹息。

  老沈落好墨,换一支洁净的大羊毫笔,从洋红碗儿里蘸了浓浓的颜色,在梅树枝头点上几朵花儿,补上蕊。花丰蕊饱,艳丽如洗,光颜夺目。于是一株傲霜斗雪、不畏强暴的梅树便十分神气地跳了出来。它毫无淡雅幽婚之态,而全然是一派处在逆境中豪杰志士的风姿。然后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画笔,用枯笔蘸墨在画幅上端写了“斗寒图”’三个醒目的大字。字迹端庄沉着,刚毅跌宕,颇含金石气息,好象是熔了铁水铸上去似的,控也挖不掉,并与画风十分相合。

  他署了下款,又把画面略扫几眼,稍微补缀,便“嘈”地掷笔在案头。扭头看看范模和潘大年,最后把B光停在我的脸上,咧开发黑的嘴唇笑了。他皓自的牙齿上沾着许多嚼碎的鲜红的辣椒末。神气自豪和昂然,目光闪闪跳动,还带着一些没有挥洒尽的激情。他很是得意,因为他用这幅画无声地回答了刚才我那句含蓄的问话,也回答了我们的关切。

  我受了强烈的感染。范破和活大年也挺激动。我画了多年的画,从来没被一幅画这样感动过。当然它打动我的一半理由在于画外。潘大年冲动地说:

  “老沈,你这幅画扫除了我们心里的担忧。看了它,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人就该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

  老沈听了,顿时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他咬着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奔涌出来的一种情感。潘大年对他说:“我有个要求2”潘大年的表情郑重又诚恳。

  “什么?”

  “把你这幅画送给我吧!这幅画可以说是你的代表作。不。它就是你!画得实在太好了,简直难以描述。杨无咎、王显、金冬心虽好,但决无此豪气。不,不!这又决不只是有一股豪气,它……”潘大年说不下去了。看来他心中的话要比它表达出来的多得多。

  又是友情,又是知音,此时此刻对于画家来说,没有比这些能够从中获得更大的安慰和满足了。他抬起左手往后理了理头发,精神显得分外里锻,同我刚才进屋来时的神情两样。“好!”他不加思索便答应了。立即回身在画面盖好印章,把画卷成卷儿交给了潘大年。我记得,在活大年高高兴兴接过画时,我心里曾产生过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可是没等我去想,外边就有人敲门,范模去打开门。只见六七个男女青年站在门口。原来都是老沈的学生。大概他们得知老沈挨批的事,象我们一样放心不下,都来看望他。这情景我见了,心里很受感动。

  老沈自然更是感动极了。他伸直胳膊,向怀里招摆着手——每逢学生走进他家或办公室时,他都是这么亲热地打招呼。学生们走了进来,他忙着给学生们张罗座位,斟热水,兴奋得很。学生们对他这种神情先是惊异,随即都相互宽心地笑了。他们深知这位教师外露、刚韧和乐观的性格。虽然他猝然横遭挫折,但学生们所希望自己的教师应变的态度正是这样的。

  人多了,小屋子顿时显得拥挤。我不想占着座位,遂向老沈告辞j范玻也要与我一同走。但这时却不见潘大年了。我们走出门,才发现潘大年躲在门外。口罩围脖包裹得严严实实。快把脸遮住了。大概他觉得老沈出了事,他来看望,此事若被学生们传扬出去,于他不大好吧!

  老沈把我们送到院门外,范疾忽然疑虑重重地说:

  “沈老师,您参加市美展那幅画是不是先撤回来?”

  “为什么?”

  “赵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审画。我看他已经盯上您了。别叫他再来找您的麻烦。”.

  “不!”老沈坚决地说:“我那幅画找不出什么毛病。甭理他!”

  潘大年也在一旁说:

  “我看也是撤回来好,有人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别再多事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