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爱之上 | 上页 下页


  卢挥听出她的口气与刚才大不一样了。他来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话对她发生了效力。他赶紧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与靳大成联系。”

  她听了这话之后一直没抬起头来,”也没反驳。两个大拇指拨动的“嗒嗒”声愈发紧迫了。又沉一会儿,才抬起脸问:“您打算对靳大成怎么办?”她灰白难看的脸上有种深深忧虑和不安的神情,与刚才表现出的沉静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们不再联系,我自然不会怎么样他。”

  总教练这句话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实的保证。但他丝毫没有从肖丽的问话里听出,这姑娘所关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丽听过卢挥的回答,一直紧绷绷的脸稍稍有点松懈,她只轻轻地说一句:“好吧!”连总教练也没看一眼,就低着头而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卢挥的目的达到了。他感到多少天来堵在胸膛里的东西挪开了,一时象舒一口大气那样畅快。但他糊里糊涂地,既没有看到肖丽服从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没清醒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一个如意的、圆满的、清晰的结局,决不象比赛场终场时的锣声那样清脆和响亮。

  七

  整整六个星期过去了。肖丽和斯大成真的谁也没答理谁。卢挥不放心,暗暗留心察看,找不到他们勾连的任何蛛丝马迹。但真正的感情是两颗心中一根看不见的、结实而神秘的纽带。哪能扯得断?哪能割得开?他哪能知道他们各自的心理、念头和渴望。

  肖丽本来就是外表沉静,不动声色,不外露的。此事过后,一切照旧如常。她同队的女伴们出于关切、好奇或者好事等等心理,自然想从她无意中绽露出内心的罅隙,窥见她的隐秘。别人这些想法她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出于一种自尊心吧!她反而更加留神自己的举止神情,不叫别人有任何发现。她严谨的行为好似细密的针脚,缝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妻子,把自己的心藏在里边。而她的心整天泛着一片狂澜,翻腾着昔涩的浪头。她努力地、自我克制这隐在心中的苦痛。为了她酷爱的篮球运动,也为了总教练的一片心……而克制痛苦是一种最大的痛苦。

  同时她又期待着。期待靳大成再来约会她。她仍然会悄悄而勇敢地去赴约,去那又黑又静、光影斑驳的小街,去!爱,是难以克制的。

  为了事业她想把爱情密封起来,而爱情偏偏不受人为的束缚。一个她换而不舍,一个她不可抗拒,她无力选择。她都要,都渴望,都不放弃,怎么办?

  但是靳大成怎么不来约她听?

  任何女孩子在恋爱时,都喜欢对方在自己假造的拒绝中,当真一般的痛苦,傻里傻气地请求,更喜欢在爱情出现波折和阻障时,表现出一股无所畏惧、冲决一切的勇气,朝她奔来,似乎从中可以测定对方对自己感情忠诚的程度,自尊心也获得满足。如果对方在阻碍面前表现得懦弱、动摇、犹豫,乃甚放弃,那必然是个薄情人了……可是六个星期了,靳大成为什么不响不动,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了么?果真如此,她是断然不会再理他的。她宁肯自己的船儿在风浪中沉没,也不会主动向他发出一个救助的讯号。

  八

  午睡间,男篮的壮小伙子们用一片长短粗细的鼾声合奏出疲劳后甜美的睡眠曲。这些鼾声,有的如号角,有的如风笛,有的却象牛吼、拉风箱或警报器的尖叫。而且他们的睡相也不美妙,一双双在早训中耗尽力量的粗胳膊大腿,此刻都七斜八岔地舒展开,有的从床边疲软地垂下来。在这中间唯有靳大成仰卧床上,眨巴着眼睛没有人睡。刚才他打开一本书,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一行行排列得规规矩矩的铅字上,好使眼睛困乏而渐渐睡着。但思想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好象只小飞虫,在脑袋里嗡嗡乱飞。他索性把书撇在一边,两条胳膊交叉地枕着脑袋,一双脚架在床铺尾端的挡板上。男篮宿舍的床铺都是从家具厂成批买来的,规格一致,却都不够长。是否因为社会要求人的行动和思想都一样,产品便也都定型化而很少例外?在大高个子们生过无数的小苦恼中,无法在床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桩。但这时靳大成精神上在受煎熬,对肉体上的不舒适全无感觉。

  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六个星期来,他俩同在一座楼里,却象分隔千里之外那样遥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无事不联想到她,却很难知道她怎么想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不在躯体里。他每天也在跑步,做操,投篮,蹲起,但好象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象落叶、飞花、没系缆的孤舟,飘飘荡荡,无依无傍。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这就叫做失恋吗?一切就这样结束吗?如果她真的依了总教练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事,也应该同他谈个清楚。他想找她谈,又怕被别人瞧见,影响了她。他深知自己是个前途有限的队员,上天赋予他这方面一些素质,却没给足;而肖丽面前摆着一个灿烂夺目的将来。如果他因为自己感情的需要而毁掉她的前程岂不自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有心离开球队,返回青岛,离开了她反而好受些,在这里天天看见她的形影,却互相装做陌生人一样,只能加重他心中的负荷。他记起从书里看过的一句活:“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着搭在面前一根绳子上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又长又大的运动衣,心里烦乱极了。

  忽有人对他说话,使他微微一惊:

  “怎么?大成,睡不着吗?”

  他一看是队长华克强。他在左边一张床的上铺趴着,尖尖的下巴架在一双交叠着的手背上,以一种探询和关切的目光闪闪地直对着他。

  “没有。”

  “什么没有。你为什么还不睡?想肖丽了吧。”

  “唉……,”靳大成长叹一声,摘下眼镜往杭旁一撂,闭起眼,摇摇头说:“别问了。”

  华克强起身从上铺轻快地爬下来,坐在他床前问,

  “你们的事就这么完了。”

  “完了……”靳大成说。沮丧地拖长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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