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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去看了病,拿些药,独自往回走。其时已是晚秋天气。被秋风吹干的老槐树叶子,打了卷儿,从枝条轻轻脱落下来,洒满了地,踩上去沙沙地响。瓦蓝色、分外深远的天空,飘着雪白、耀眼,象鼓风的白帆似的雪团。和这黄紫斑驳的秋树,配成绚烂辉煌的秋天的图画。秋天的大自然有种放松、苏解和自由自在的意味,与夏天里竞争、膨胀、紧绷绷的状况不同了,连太阳也失去了伏天时那种灼灼逼人的光芒,变得温和了,懒洋洋晒在脸上,分外舒服。吴仲义被囚禁半年多了,没出来过。此刻在大街上一走,强烈地感到生活的甜蜜和自由的宝贵。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家,那间离去甚久、乱七八糟、布满尘土的房间。象南飞的小燕想念它旧日的泥巢,他真想回家看看,但他不敢。虽然从这里离家只有三四个路口,却仿佛隔着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隔着一个无法翻越的大山。他想,如果自己的家是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多好,他至少可以在这儿看到自己家的楼尖。

  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停住了。先看到一双脚——瘦小的脚套着一双黑色的旧布鞋,边儿磨毛,尖头打了一对圆圆的黑皮补丁。他从这双脚一点点往上看。当他看到一张干瘦、黑黄、憔悴的女人的脸时,禁不住吃惊地叫出声来:

  “嫂嫂!”

  正是嫂嫂。穿一件发白的蓝布旧夹袄,头发缭乱地挽在颈后。多熟悉的一双眼睛!却没有一点点往日常见的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正瞪得圆圆的,挺可怕,怒冲冲地直视自己。他自然知道嫂嫂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嫂嫂,你回来探亲吗?哥哥怎样了?”他显得不知所措。

  嫂嫂没有回答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直盯着他。他发现嫂嫂紧闭的嘴巴、瘦弱的肩膀和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颤。她在克制着内心的激愤和冲动。忽然她两眼射出仇恨的光芒,挥起手用力地“啪!啪!”打了吴仲义左右两个非常响亮的耳光。

  他脸上顿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耳朵嗡嗡响,眼前一阵发黑。他站了好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却不见嫂嫂了。他扭头再一看,嫂嫂已经走远,在寂静无人、阳光明亮的街心渐渐消失。

  他直怔怔站着。偶然瞅见离他两三米远的地上有件蓝颜色的东西,多半是嫂嫂遗落的。他过去拾起一看,认出来是嫂嫂的手绢。他永远不会遗忘——十来年前,他送嫂嫂去找哥哥时,在车站的月合上,穿过扒在车窗口的两个侄儿泪水斑斑的小脸儿,看到的就是这块手绢。蓝色的,带白点儿,如今褪了色,变成极淡的蓝色,磨得很薄,中间还有两个挺大的破洞。他拿着这块手绢,想起了嫂嫂多年茹苦含辛的生活,还想起了嫂嫂曾经如何疼爱与关切他……但他从刚才嫂嫂的愤怒中,完全能猜到由于自己的出卖使兄嫂一家陷入了怎样悲惨的灾难深渊里。哥哥毁掉半张脸才从深渊中爬上来,但又给自己埋葬下去……

  这时,他看见身旁两座砖房中间,有一条一人多宽的小夹道。是条死道,哪儿也不通,长满野草,还有些乱砖头。他跑进去,脸朝里,抡起两只手朝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打起来。“啪!啪!啪!啪:”一边打,一边流着泪,一边骂自己:

  “禽兽、禽兽,你为什么不死!”

  直到过路的一个小女孩,听到响声,好奇地探进头来张望。他才住手,低头走出来。

  当夜,他睡不着觉,脸颊肿得高高的。他想去找嫂嫂解释,并问问哥哥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他想对嫂嫂说明这一切不能完全怨他,只因为丢失了一封信。为了这封信,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二十三

  贾大真又站在台上了。但今天他那张在绿帽檐下的瘦长的脸,变得和气些、舒展些,一反常态。会场的气氛也变得平和与轻松了,带点严冬过去松解的气息。吴仲义站在台前,没有人架弄着他。胸前也不挂牌子,只略略低着头。

  整整半年的电闪雷鸣、风横雨狂的日子过去了。该落实政策了。

  截止上个月底,历史研究所上报的揪出人的名单总共三十七名。这是这个单位一百人,用了将近两千个工作时所取得的成果,也是贾大真一类人的显著功勋。

  现在不同了。口号也变了。变成“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关可不关的,不关;可管可不管的,不管”了。把这些人落实和还原成了该做的事,做得愈快、愈宽大,反成了愈明显、愈出色的工作成绩。当初从贾大真的手指头缝里都不准许漏掉的,现在却抬起胳膊宽宏大量地放行。象贾大真这些人,在把所有凶狠的话都说尽了之后,该在字典上收寻带点人情的字眼儿了。

  今天要解脱吴仲义了。他是宽大处理的第一个典型。

  依照例行的程序,先由三两个人上台对吴仲义进行最后一次批判。随后贾大真就站在台上,拿一张纸照本宣读:“吴仲义,男,现年三十七岁,城市贫民出身。从小受社会影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五七年反右期间,参加过其兄吴仲仁等人的反动组织‘读书会’的一次活动,散布过右派言论。性质严重。而后一直未向组织交代。这次运动开展以来,吴仲义与其兄吴仲仁秘密串连,企图继续隐瞒其问题,抗拒运动。但在我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下,在政策的感召下,吴仲义能主动坦白自首,经过反复调查核实,交代问题基本属实,并在监改劳动中,有积极表现。为了严肃地不折不扣地执行党的政策,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根据吴仲义的表现,革委会决定,经上级领导审查同意,定为——吴仲义犯有严重错误,不做任何刑事处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从即日起,恢复原工作,原工资。希望吴仲义同志回到原工作岗位上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发奋工作,在实践中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吴仲义听到这里,顿时惊呆了。他不觉抬起头来,呆怔怔看着全场人的脸。许多脸上现出为他高兴的笑容。他扭头看贾大真。贾大真脸上也挂着比“月全蚀”还少见的笑颜。他从这些笑脸上确信:不是梦,而是逼真的现实。生活一下子又把夺去的一切重新归还给他了!这时,所革委会郝主任走上前,给他胸前别上一枚镀铜的像章,赠给他一套《毛泽东选集》。居然还同他握握手。他心里猛地热浪一翻,突然伸起胳膊,放声呼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他整个身子跟着口号声向上一蹿,两只脚好象离开了地面似的,满脸都是激动的泪水。

  贾大真对他说:

  “老吴,你的错误还是有的,必须要记住教训。还要正确地理解运动。当初揪你是正确的,现在解放你也是正确的。你要感谢组织对你的挽救!”

  他掉着泪,频频点头,诚心诚意地相信贾大真对他说的话是真理。

  他走下台。意外的幸福来得太猛烈了,使他的步履瞒珊,心中溢满忘乎所以的喜悦。赵昌一直站在台边,代表地方史组接他口组。此时笑眯眯地迎上来,伸出他那胖胖的温软的手把吴仲义一双颤抖不止的手紧紧握住。

  散会了。他和赵昌一同走出会场。一路上人们给了他许多无声的、好意的、表示祝贺的微笑。监改组的陈刚全走上来。刚刚陈刚全还准备开宪会,用严厉的态度把他带口监改组。现在却换了一张笑脸,说:

  “老吴,你可别记仇啊!咱都是为了革命呀!”

  他惶惑地笑着,摇着头。他向来不嫉恨别人,只求人家宽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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