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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当赵昌听到了贾大真说这句话,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这看上来是对准自己的枪口,原来是对准别人的。如果他现在一个人在屋里,会喊出一声:“谢天谢地!”可是他还是不清楚贾大真怎么会从吴仲义这样一个胆小怕事、循规蹈矩的人身上发现问题。他不禁问:“他能有什么问题?”

  贾大真膘了他一眼,并没把刚才自己偶然间的发现告诉赵昌。他在屋子中间来来回回踱着步,考虑着,一边抽烟。最后他走到桌边,把烟头按死在一个玻璃烟缸里。扭过脸面对赵昌说:

  “你先别管他有什么问题,但我肯定他有。我……打算叫人去进一步观察他一下,看看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如有,随时告诉我。我叫你去,是因为你平时同他关系较近。你接近他,不会惹他起疑。不过,无论你发现了什么也不能惊动他。你能不能做到?”

  赵昌听了很快活。从贾大真给他这件任务来看,大概吴仲义尚未把自己的问题揭发出来。他心想,不管吴仲义有无问题,或有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可以借此将吴仲义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能把一张于自己的安危祸福有直接关系的嘴巴,捏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中间,他就有利和主动了。他便说:

  “我可以做到。不过请您和崔景春打个招呼。否则我总去接近吴仲义,崔景春会感到莫名其妙。再说崔景春这个人脾气古怪。”

  “什么古怪?!右倾保守!他一贯如此。对搞阶级斗争总有些抵触情绪。这些你都别管了,自明天起,你以工作组的名义下到近代史组去参加运动。好不好?”“那好!好极了!”赵昌产生一种整人的欲望。

  十四

  赵昌坐在近代史组的七八个人中间,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留神察看,果然发现吴仲义有些异常。吴仲义的脸象墙皮一样灰白,镜片后边的目光躲躲闪闪,只要别人一瞧他,他立刻垂下眼皮,躲开别人的视线。赵昌特意地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他显得没有兴致,带一种愁容和病容。有时眼盯着窗外或墙角什么地方,能一连怔上半个小时。这时他脸上会一阵阵泛出一种惧怕与愁惨的神情。当人招呼他一声,或有什么突然的响动,他就象麻雀听到什么声音那样浑身微微地惊栗般地一颤。动作失常,时时出错,那是一个人心不在焉时的表现。吴仲义平时衣衫不整,不修边幅,大家对他这样子习以为常。可是赵昌有心仔细察看,就从中看出毛病:他面皮发污,眼角带着干结了的眼屎,脖子黑黑的,大约有四、五天没好好洗脸了。也有几天梳子不曾光临到他的头上,乱蓬蓬好似一窝秋草。而且居然瘦了许多。颧骨在塌陷的脸颊上象退潮后的礁石那样突出来,眼圈隐隐发黑……

  “他失眠了?”赵昌想,“究竟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什么问题吗?”

  他瞧着吴仲义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生出怜悯的感情;他与吴仲义相处十来年,在这个老实、厚道、谦让的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憎恨的根由。他甚至有个想法——想和吴仲义个别交谈一次,弄明究竟,帮他一把儿。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如果吴仲义真有严重问题,自己就要陷进去受率累,再说,他还不能排除吴仲义揭发他的可能。愈是吴仲义自己有问题,愈有可能为了减轻一点自己的问题而来揭发他。从事研究工作的人都把握着一种思维方法:当各种迹象都存在时,需要做的是进一步研究这些现象再做结论;当把无可辩驳的论据全部拿在手中时,由此而做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中午饭前,崔景春忽把吴仲义叫出去谈话。等他俩走出去三分钟后,赵昌也走出屋子,在走廊上转了两圈,发现崔景春和吴仲义在地方史组那间空屋子里谈话。他在门外略停了停,里面的谈话声很小,听不清楚。

  午饭时候,赵昌在食堂乱哄哄的人群中,透过雾一般飘动的饭菜的热气看见崔景春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他端着自己的饭盒走过去,坐在崔景春身旁。吃了几口,便悄声问:

  “你刚才找吴仲义干什么?”

  崔景春抬起脸,看了赵昌一眼,平淡地说:“没什么,随便扯扯。”“他说些什么?”

  崔景春又瞥了赵昌一眼,依旧平淡地说:“没说什么。”看样子,他根本不想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告诉给赵昌。

  赵昌想,这不肯告诉自己的话是否与自己有关?那种怀疑吴仲义有害自己的想法重新又加强了。他心里再没有对吴仲义任何怜悯,只想把吴仲义快快搞垮,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他草草吃过饭,回到工作组就把自己上午在近代史组那些宝贵的发现,加些渲染,告诉给贾大真。贾大真点着尖尖的下巴,高兴又得意地笑了笑,似乎满意赵昌的收获,又满意自己昨天在吴仲义身上敏锐的觉察和神算。他说:

  “我回头叫崔景春给他点压力。”

  “我看崔景春未必能做到。”赵昌说。跟着把午饭前崔景春与吴仲义在地方史组空屋内秘不示人的谈话情况告诉了贾大真。然后说:“您昨天说得很对,崔景春对于搞运动是不大积极,我看近代史组的气氛很不紧张。崔景春对我到他们组也好象不怎么乐意。”

  贾大真由于生气,脸板得挺难看。他冷笑两声说:

  “那我亲自给他点压力!明天我设计了一个别致的大会,领导已经同意了。你等着瞧吧!水底下的鱼保准一个个自动地往外蹿!”

  十五

  今天,历史研究所当院的气氛有如刑场。

  全所人员一排排坐在地上。后楼正门前水泥砌的高台便是临时会场的主席台。这种主席台不做任何装饰和美化。在这里,美是多余的东西。有如炮台,只考虑火力和杀伤力。

  主席台上摆着一个黄木桌,没有铺桌布,只矗着一个单筒的麦克风。麦克凤的话筒包着红布,远看象一个倒立的鼓捶。靠门一排四五张木头椅子,坐着所里的几位领导,一律板着面孔;拒温情、笑容、亲切与善意于千里之外,仿佛这些眼前要傲的事都是有害的。必须立目横眉、冷酷无情才合乎这种场合正面人物的特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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