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啊! | 上页 下页


  车轮启动了。两个侄儿在车窗口露出因离别而痛哭的小脸,那小脸儿弄得人心酸,但不见嫂嫂探出头来和他告别。他追着火车,赶上几步,从两个侄儿泪水斑斑的娇嫩的小脸中间,看见嫂嫂坐在后边,背朝窗外,双手捂着脸,听不见哭声,只见那块带白点的蓝手绢剧烈地抖颤着。这是吴仲义唯一见到的嫂嫂表露出痛苦的形象,却把她多年来不肯表现在外的内心深处的东西都告诉吴仲义了……

  一失足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害怕曾经那些事。距离灭顶之灾,仅仅差半步。大灾难之中总有幸存者,那就是他。那天在班里的辩论会上,他多么想说话,不知谁帮了他的忙,不给他一点说话的空隙。那些话一旦说出来会招致什么后果,他已经从陈乃智身上看到了。如果他当时说出其中的一句——哪怕是一句,今天也就和哥哥的处境没有两样了。他记得,那天他急急巴巴地从座位站起来,口中的话眼看要变做声音时,一个同学按住他,讲了关于把领导的业务情况分为三种类型的话。这个同学成了他的替死鬼。在一次斗争会上被宣布逮捕,铐走了,不知去处。

  生活的重锤没有把他击得粉碎,却叫他变了形。一下子,他变成另一个人:怕事,拘谨,不爱说话,不轻信于人,难得对人说两句知己话,很少发表对人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出风头……久而久之,有意识的会变成无意识的,就如同一个人长期不说话便会变成半个哑巴。他渐渐成了一个缺少主见、过干脆弱的人,没有风趣,甚至缺乏生气。好比一个青青的果子,未待成熟却遇到一阵肃杀而猛烈的狂飙,过早的衰退了。连外貌也是如此。瘦瘦的身子,皱皱巴巴,象一个干面团那样不舒展。细细的脖子支撑一个小脑袋,有点谢顶;一副白光眼镜则是他身上唯一的闪光之物。好象一只拔了毛的麻雀,带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尤其当他坐在本组同事大块头的赵昌身旁,更是这样。

  他在大学毕业后,由于哥哥问题的牵累,给分配到一所中学做历史教师。后来,历史研究所缺乏一名对近代地方农民起义问题有水平的研究员,哥哥又摘了帽子,他才被调到所里来,很快就成了所里人所共知的一名老实怕事的人。

  多年来,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一些好事的同事给他介绍女友。姑娘们喜欢老实的男人,却不喜欢没有主见和朝气、过于软弱的男性。他与一个个姑娘见过面,很快就被对方推辞掉。前不久,经人介绍才算交上一个朋友,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姑娘,模样平平常常,但爱看书,为人老实得近乎有些古板。他头一遭和一个姑娘见过十几次面儿居然没告吹!而且那姑娘竟对他有些好感。同事们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想促成他的好事。劝他改改性格,他只是吃吃的笑。他改不了,也不想改。因为他顺从生活逻辑而得出的生活哲学,确实保证了他相安无事。在近几年大革命的狂潮中,所里不少人出来闹事,揪领导,成立战斗队,互相角逐、抄家、武斗,没有一个落得好的终结。揪人的自己被掀,抄家的自己反被抄了家,个个自食其果。他呢?在空前混乱时期,他在所里找一间空屋子,天天躲在那里,从唯一未被查封的经典著作里摘录有关近代史各种问题论述的名言。他做对了!人们之间整来整去,谁也整不到他头上。一些人挨了整,冷静下来,才后悔当初不象这个没勇气、没出息的人去做。

  但哥哥今天来信告诉他,他并非一个幸运的人。

  各地都开始搞运动了,不知哥哥从哪里听说,陈乃智因为一句什么话被人揭发,成为重点审查对象。问题要重新折腾一番。哥哥怕陈乃智经受不住高压,把当初给他定罪的那些话的来由招认出来。那样祸事就要飞到吴仲义头上!

  哥哥在信中说,当年陈乃智凭一股义气和对友情的信念,没有供出吴仲义。但事过十多年了,大家都不相见,友情淡薄了,人也变了,谁知他会怎么做?据说龚云划定右派后,他爱人一直跟着他,不曾动摇。然而去年,却在平静而难熬的日子里,在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中,在无止无休的泥泞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对龚云提出离婚,两人分开了……陈乃智心中还有当年那团火吗?吴仲义心里的火早被扑灭,他不相信遭遇悲惨得难以想象的陈乃智仍象当年一样。……

  五十年代飞去的祸事,好似澳洲土著人扔出的打水鸟用的“飞去来器”,转了大大的十多年的一圈,如今又闪闪夺目地朝他的面门飞回来了。

  六

  初晓微许的淡白的天光,把封闭在窗前的漆黑的夜幕驱走。屋中的家具物件从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渐渐显现出形象。早春的夜分外寒冷,透入肌骨。炉火在头半夜就灭掉了,余温只在炉膛内;楼板下传上来的杨大妈的鼾声,好象鼓风机,给他做了一夜的伴。这鼾声在天亮前的甜睡中,正是最响的时候。

  他整整一夜坐在桌前,给哥哥写信。一边写,一边把将要临头的祸事想得千奇百怪。一个个不断地冒出来的估计、揣测、念头,使他否定掉一封封刚刚写好的信。一会儿,他觉得非把心里的话给哥哥写得明明白白不可;一会儿,又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惹祸,便改换成隐语。一会儿,他告诉哥哥,如果陈乃智真的把他供出来,他就不承认,他要求哥哥替他证明那些话他没说过;一会儿,他又认为这个办法不牢靠,因为那天在场的还有龚云和何玉霞,这两人之间如有一个人做了旁证,他也推辞不掉。

  这样,他弄了满桌废掉了的信纸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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