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啊! | 上页 下页


  那儿是哥哥常去的地方,是哥哥的一个很要好的小学同学陈乃智的家。经常到那儿去的还有龚云、泰山、何玉霞几个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共同喜好文学、艺术、哲学,都爱读书。大家在这里组织一个“读书会”,为了可以定期把自己一段时间里读书的心得发表出来,相互启发。这几个青年朋友在气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性格开放,血气方刚,抒发己见时都带着潮水一般涌动的激情。有时因分歧还会争得红了脸颊、脖子和耳朵。不过这决伤害不了彼此之间的情感与友爱。

  这当儿,哥儿俩还没进门,就听见门里面一片慷慨激昂的说话声。他俩拉开门,里边的声音大得很呢:哥哥那几个朋友除去泰山,其余都在。大家激动地讨论什么,个个涨红了脸,眼睛闪闪发光,争先恐后的说话声混在一起。显然他们是给社会上从来没有过的滚沸的民主热潮卷进去了。

  屋里的人见他俩进来,都非常高兴。何玉霞,一个脸蛋漂亮、活泼快乐的艺术学院的女学生,眼疾口快地叫起来:“欢迎、欢迎!大演员和历史学家全到了!”并用她一双雪白光洁的小手鼓起掌来,脑袋兴奋地摇动着,两条黑亮亮的短辫在双肩上甩来甩去。陈乃智站起来摆出一个姿势——他微微抬起略显肥大的头,伸出两条稍短的胳臂,用他经常上台朗诵诗歌的嘹亮有力的声音,念出他新近写出的一句诗来:

  “朋友们,为了生活更美好,和我们一起唱吧!”

  于是,哥俩参加进来,年轻人继续他们炽烈的讨论。龚云认为:“官僚主义若不加制止,将会导致国家机器生锈,僵滞,失去效力,最后坏死。”他说得很冲动。说话时,由于脑袋震动,总有一绺头发滑到额前来:他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急躁地把这绺挡脸的头发推上去。

  何玉霞所感兴趣的是文学艺术问题。她喋喋不休、反来复去地议论,却怎么也不能把内心一个尚未成形的结论完完整整又非常明确地表达出来。她急得直叫。

  哥哥笑着说:

  “你不过认为,文学艺术家要表现自己对生活的真正感受,以及自己独立思考得出的结论。不能只做当时政策的宣传喇叭,否则文学艺术就会给糟蹋得不伦不类。是这个意思吗?小何。”

  何玉霞听了,感觉好象自己在爬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哥哥托一把,就把她轻轻举了上去似的。她叫起来:“对,对,对,你真伟大!要不你一来,我立刻欢迎你呢?!”她在沙发上高兴地往上一窜,身子在厚厚的沙发垫子上弹了两弹。她对大家说:“我就是大吴替我说的这个意思。大家说,我这个观点对不对?可是我们学院有不少人同我辩论,说我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真可气!现在不少文艺单位的领导,根本不懂文艺,甚至不喜欢文艺,却瞎指挥。我们学院的一个副书记是色盲。五彩缤纷的画在他眼里成了黑白画,他还天天指东指西,喜欢别人听他的。凡是他提过意见的画,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改。这怎么成?明天,我还要和他们辩辩去!哎,大吴,你明儿到我们学院来看看好吗?”

  陈乃智忽说:

  “咱们可不能叫历史学家沉默。大吴不见得比小吴高明。研究历史的,看问题比咱们深透得多。”

  吴仲义忙举起两条胳膊摇了摇,腼腆地笑着,不肯开口。其实他给他们的热情鼓动着,心里的话象加了热,在里边蹦蹦跳跳,按捺不住,眼看就要从唇缝里蹿出来一样。哥哥在一旁说。

  “他刚刚从外边回来,学校里的鸣放一天也没参加,一时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不!”陈乃智拦住哥哥,转过头又摆出一个朗诵时的姿态,神气活现地念出几句诗——大概也是他的新作吧,“你,国家的主人还是奴仆?这样羞羞答答,不敢做又不敢说?主人要拿出主人的气度,还要尽一尽主人之责;那么你就不应该沉默:该说的就要张开嘴说!说!”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固定了一个姿势,一手向前伸,身体的重心随之前倾,好象普希金的雕像。灯光把这影子投在墙上,倒很好看。

  这番有趣的表演逗得大家大笑不止。何玉霞说:

  “陈乃智今天算出风头了,每次上台朗诵,观众反映都没这么热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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