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页 下页


  我在大学读书时,曾写过一篇名为《羊脂球》的小说,这当然不是抄袭莫伯桑的那个,只是觉得人物遭遇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而取其意罢了。记得我写它时是一个很冷的日子。我躲在家里的大壁橱里,紧贴着摞起的皮箱摆开了我的写作台——一张高板凳。我伏在板凳上,借助着我自己用有机玻璃镶成的台灯,一边写一边对手呵气。写完后我激动万分,我想这可是篇不错的东西哩。

  我拿着那小说顶着冬日的寒风跑去找卢小波——他就是我小说中的原型人物,卢小波惊异地望着我,尔后一口气看完了那个八千字的《羊脂球》,卢小波说是这么回事,可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说不知道,我就是想把它写出来。卢小波说你写出来怎么样呢?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回答他不知道。

  碰巧没几日,学校里举办小说创作比赛,我便拿了我的《羊脂球》去参赛。这是我的真正的第一篇小说,我对它充满信心。

  一天在食堂打饭,我遇上我的高一级的同学也就是现在的青年评论家於可训。他说他们年级的同学评论小说时将我这篇推为首选作品。我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谦虚了几句。那时我比现在具有更多的真诚的虚伪,总觉得谦虚就是美德,而不介意谦虚是否自己的真实之思。不过,那一次小说比赛的结果恰与我的谦虚作了默契配合:我的小说终选时遭淘汰了。系里一个老师在点评这次小说比赛作品时狠狠批评了《羊脂球》。他说这小说有问题,太黑暗。那时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黑暗”一词来评论作品。当时我却没料到这两个字会在几年后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使我至少损失了近千元的文学奖金。只是现在我面临“黑暗”这类斥责已毫不在乎。仿佛一个久经沙场者的心态——虽然也没经历过什么。而那年对于老师批评,我是又愤怒又紧张,深深感到一种不公平。为此,为证明自己的正确,我又将《羊脂球》寄给了至少两家刊物编辑部。刊物如同老师主编的一般,一律地退稿于我。并以同样的评价给了我回答。我只好将小说不无遗憾地搁入抽屉深处。渐渐地,不知在一个什么日子里,我将它完全地忘记了。

  弹指之间,我写小说已有了十年的历史,书出了几本,稿酬也赚得不少,暗自里也颇有洋洋得意之感。我昔日里那些被我哥哥称之为“狐朋狗友”的同事们对我也日见客气,彼此之间的讽刺和讥笑几乎不再出现,而那些曾是我们过去说话的很重要方式之一。这种生疏使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为此我打电话给我的那些朋友,希望能有个机会聚一聚。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叫他们常跟我联系并在电话里聊聊天儿。

  在一个刮大风下急雨的晚上,我接到卢小波的电话。当他报名他是卢小波时,我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重复了一遍,我方忆起了那个沉默不语的卢小波,那个瘦削黑黄的卢小波,那个后来油腔滑调的卢小波。我沉吟几秒,方问:“你……在哪里?”

  卢小波朗朗一笑,说:“在家里呀,许你装电话就不许我装?”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过得怎么样,上回我还是在大学里读书时碰到过你,那时你可不怎么样呀。”

  卢小波说:“幸亏有了那时,才有了我的今天。”

  我说:“你今天很得意,是不?”

  卢小波说:“是,你有兴趣没有,我还想跟你谈谈。”

  我说:“什么方面的内容?”

  卢小波说:“一个有过关押历史的社会渣滓如何成为一家公司经理和富豪的人的故事。”

  我想了想,说:“我有兴趣。”

  卢小波说:“那好,我在长江大酒店包了间房子,你有了空,给我来个电话,约定时间直接去那里。“

  卢小波给我了一个号码,并说:“你的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我指的是你的车马费,比方,你坐的士的费用。”

  这时的卢小波同我十年前写的卢小波相比,已全然不似一个人了。

  要说起来还是个很复杂的故事,这一扯又必然会扯到我当装卸工的岁月。我的同行们总说我的小说摆不脱一个“装卸情结”,以至我曾下决心再也不写同装卸工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实际上我做不到。因为我的生命中有四年时间的的确确与装卸工血肉相连。这四年包括了我从十九岁到二十三岁的全部生活。应该说这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灿烂的岁月。关于青春关于友谊关于爱情,四年之中能上演多少个故事与传说。惊心的、缠绵的,复杂的,快乐的,伤感的,诸如此类,是我无论如何也尘封不起来的。为此,我这次仍然得把笔落到我们的那个装卸站。

  卢小波是装卸站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物。他瘦弱而寡言,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喜欢蹲在墙根下或是沉思默想或仅仅是晒太阳的人。卢小波的爸爸原先是国民党的一个少将。困未来得及逃去台湾,一解放便加入了拉板车的队伍。一九五五年组成装卸站时,少将便成了地道的工人。我们这儿几乎是一个社会收容站,一九五五年的无业游民中凡靠扛大包、拉板车维持生存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除了卢小波的爸爸之外,我们还有个少将,另外未入将级的旧日军官至少也有七到八个,他们每个人一生都是一个生动而富于情节的故事。至于一九六六年出寺的和尚,前国务院职员,获释的特务以及走街串巷的各类小贩,可谓应有尽有。据说整个交通局文化水平最高的,字写得最好的,钢琴弹得最棒的以及过去玩女人最多的也都云集于我们一站。这些旧时的风云人物一个个衣衫褴褛地坐在长条板凳上面带伤感地遥想当年,相互沟通往事,的确很吸引我们这些初涉人世的小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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