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 | 上页 下页


  有杨景国和没杨景国的人生真是太不一样了。瑶琴跟杨景国恋爱的那几年,越长越漂亮,厂里人都惊说,想不到最养女人容颜的东西竟是男人的爱情。在厂里,杨景国没有因为技术好水平高以及搞什么革新而出名,倒是他一往情深地成天要粘着瑶琴以致名声大振。全厂人差不多都认识他。有一回厂里工会组织五一节晚会,主持人为了搞笑,出了个测验,要女工们选出厂里最受人欢迎的男人。没等他说完话,女工们就在台下一起喊了起来:“杨景国……”厂里的副书记是个女的,她也跟着喊杨景国的名字,让全厂的男人大跌眼镜。跌完后纷然骂杨景国,说他搞坏了厂里的风气,破坏了厂里许多家庭的安定团结。瑶琴曾问杨景国介不介意男人们的笑骂,杨景国笑了笑,只说他们不懂。会爱女人是一种幸福。

  杨景国一直想早点结婚,可是房子排队一时还轮不着他们,所以他们就一直恋爱。曾经在杨景国的集体宿舍里,趁同舍的人去看球赛.两人偷吃过几次禁果。有一次瑶琴没注意,怀了孕。杨景国悄悄带遭到乡下去做了一次人工流产。那次以后,杨景国便尽可能克制自己。杨景国说,琴儿琴儿,我不能再伤你了。我只想要快点结婚。三年八个月的恋爱过去了,他们终于分到了房子。那天下班后.他们去看房子。这是个春天的黄昏,还下着小雨,瑶琴打着伞坐在杨景国的自行车后。一辆卡车疯一样冲过来,瑶琴没有看到,她只听到杨景国急叫了一声琴儿快跳呀!瑶琴不知什么事,通地就跳下车来。她还没站稳。就见汽车从自己身边擦过。杨景国和自行车都被撞到了路边。同时被撞倒的还有另一个女人,杨景国的头磕在路边的块石头上。鲜血满面。他溅在地上的血跟那个女人的混在了一起。瑶琴尖叫着跑过去。她哭着抱起了杨景国,琴的哭声撕心裂肺。杨景国睁开眼睛,笑了笑,对瑶琴说,你别哭呵你笑笑。瑶琴呜咽着勉强咧了咧嘴。杨景国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这是杨景国留给瑶琴的最后的声音。瑶琴痛不欲生,几次都想跑到那块石头上撞死自己,然后去寻找杨景国。但因为新容盯得特别紧,每次发现瑶琴有所动静,就拚着命叫喊着让人扯住。多扯了几次,便又把瑶琴生的愿望扯回了心里。瑶琴后来就不想死了。她想杨景国一定是不愿意她死的。厂里怜惜瑶琴,虽然房子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没有把分给杨景国和瑶琴结婚的房子收回去。于是瑶琴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好多年了,一个人恍惚地过着。

  瑶琴的眼泪已经干了。她用毛巾拭着杨景国的相片。镜框很明亮,杨景国在里面笑着。瑶琴用食指抚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用杨景国的羊毛衫把它包起,重新放回箱子里。瑶琴想,天已经凉了,再不能让杨景国的衣服湿着。

  瑶琴把相片放好后,她又有些不安,心想或许杨景国的衣服已经被她打湿了。于是便走进卫生间,用洁面乳把自己的脸细细洗了一遍,然后抹上淡妆。瑶琴对着镜子笑了笑,她知道她这是笑给杨景国看的。而且杨景国一定看得到。笑过后,瑶琴觉得河那边有阳光喷薄而出,照耀在杨景国的身上。可是,瑶琴却下岗了。

  02

  瑶琴的妈妈原是小学老师。老早就退休了。早退休的人虽然早些日子享福,可是工资却比晚退休的人要少好多。瑶琴的爸爸长年在地质队工作。回来后,闲不住,就开了一爿书店。刚开始时,书店生意并不好。饱一顿饥一顿地勉强维持个温饱。瑶琴的妈妈加入后,就在店头一侧加了个偏屋,对外出租影碟。附近有所中专学校。学生们常来这里租碟,生意慢慢就好了起来。瑶琴的妈妈便又把偏屋的碟架挪到了书店里,把偏屋隔成三个鸡笼大的小间。里面放上电视机和影碟机。每小间刚够坐两个人。用蓝花布幔隔断了外面的视线。这样,店里除了影碟可以出租外,这里还增加了看碟的包间。这一招,尤其受学生们欢迎。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成双成对的学生过来包间看碟。生意一下就火了起来。白天也有人过来包间看碟片。看一张碟十块钱。不贵。就因为不贵,来的人才多。人换了机子却不歇,几年下来,VCD的机子都看坏了两台。

  瑶琴很少回家。回去后看着年轻人搂着腰进她家的店里,她的眼睛就发酸。她想杨景国是最会搂人的了。杨景国用手臂搂着她逛街时,根本不用动嘴,她从腰上就知道他想要去哪里。她随着他手臂的感觉行动。杨景国想些什么会从他的手指一直传达到她的心里。这一切,前来看碟的男男女女们你们懂吗?

  瑶琴下岗的第二天给她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你回来吧,厂里不需要你,可家里需要你。瑶琴被母亲的话温暖了一下。

  瑶琴带着母亲的温暖在回家前先去了东郊松山上杨景国的墓地。因为心里头有一股温暖,所以这一回她没有哭。她像平素一样,把杨景国墓前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将带上山的一把花插在水泥做的花瓶里。然后就蹲在杨景国墓前轻轻地问杨景国:我该怎么办?问完后,她没听到杨景国的回答,只有风声呜呜的。天凉了,瑶琴心知她不能哭。

  瑶琴的妈力主瑶琴到店里来帮忙。瑶琴坚决不肯。瑶琴没说原因。她知道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却不可能留在家里看这个小店。有一回,瑶琴去书店取东西,随便走到偏屋,信手撩开了一张布幔,看到两个年轻人正拥在一起,一边吻着一边看碟。瑶琴看呆了,心里头抖得像被狂风吹着一样。杨景国当年拥抱她的感觉猛然一下又将她裹住。结果她什么东西都没拿,跑回家去哭了一场。

  十年都过去了。时间是很长很长的。长得瑶琴已经三十八岁,眼见得就是进四十岁的人。皱纹也业已从她的心里一点点爬上了她的额。可是在瑶琴心里,更长更长的是她和景国在一起的四年多时间。那所有的一切都密密集集地潜伏在她内心的皱折中。

  瑶琴拒绝在店里做。瑶琴的爸觉出了瑶琴的心事,便对瑶琴的妈说,就别为难她了,让孩子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完,瑶琴的爸又说,找个男人成家吧。景国肯定愿意你早些有个家。你总得靠着个人生活吧?要不,你这样过,你以为景国会安心?

  瑶琴默不作声。这些话,她爸以前也说过,她不愿意听。现在她听进去了。她知道,这件事迟早得来。既然下岗了,那就来吧。

  瑶琴的妈见瑶琴的神色,知道她心里已经开了一条缝。因为十年来,只要有人劝瑶琴再找一个男人,瑶琴都会立即板下面孔,堆一脸恨色地骂人。就好像对方是来抢走她丈夫似的。有过这样几回,便没人再敢开口。瑶琴的妈知道,一个人的心一旦开了点小缝,就能有清新的风挤进去。可能只是几丝丝,但也足能吹干心里面的霉斑,让霉斑的周围长出绿色来。瑶琴的妈在杨景国死去的这十年里,就这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父母家回去,瑶琴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种平静,当然不是一种安宁愉快的平静,更有一些像是心如止水,就此罢休的平静。瑶琴第二天就去厂里办完所有的下岗手续。本来她想去厂长办公室道一声别,走到门口,见到厂长正和书记谈笑风生地议论什么出国的事,他们的笑声朗朗,令瑶琴心下一阵索然。她便又退了回去。瑶琴转到车间交出她的工具箱。车间主任要她跟班组的人打声招呼,她耳边突然响起厂长和书记的笑,于是她的心又一阵索然,瑶琴说算了吧。瑶琴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她在这里干了二十年的活儿,走时却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声。她心里很茫然,目光也很茫然。茫然得仿佛自己的周围是一片海,海面上升腾着雾气。车间里机器的响声和工友们遥望她的目光都溶在了这茫然一派雾气之中。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