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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三、树立自信心。不要怕,要为党和人民利益冲锋陷阵,不能为个人利益畏缩不前。毛主席说: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贴大字报是好事,而不是坏事。贴错了也不要紧,要革命,就不怕犯错误。宁可做一个有错误的革命派,也不能做一个不犯错误的胆小鬼。

  文化大革命运动在一个接一个的报告号召下,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办公楼外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新写的大字报无处张贴,领导小组便安排工人在院内道路两旁架起了芦席墙。芦席墙很快也被大字报贴满,且许多大字报都注明“保留三天”或“保留一星期”。领导小组一看形势如此大好,又将办公楼内的走廊上钉上芦席。这样一来,除了各办公室的门,整个走廊都被大字报贴满,仿佛成了一条大字报的地道。

  大字报栏前永远有人在观看。许多人并非真的关心大字报的内容,而是在看大字报有没有写到自己,丁子恒便是其中之一。施工室的人自是不会放过丁子恒,所幸大字报的内容全都在丁子恒意料之中。无非是白专道路、看不起工人之类的老话。丁子恒知道,这些内容与其它大字报相比,实乃鸡毛蒜皮。

  但有一张署名为“向东方”的大字报却令丁子恒大吃了一惊。大字报题为《看丁子恒如何放毒》。其中说丁子恒曾经说过,现在的领导光知道搞政治,谁也不关心生产。认为政治学习中的讨论都是白说,都是空对空等等。丁子恒使劲地回忆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半晌方记起,几个月前在中苏友好宫看技术革新展览时,曾经碰到过乙字楼上的沈慎之,在与他闲聊时,仿佛这么说过。想不到,这些话竟都被他上纲上线,写进了大字报里。丁子恒想,倘若人人都如此这般,我还能跟什么人讲话呢?一口闷气憋在心里,真是难过得很。

  这天上午,丁子恒参加宝珠寺573进度汇报讨论,会议由金显成主持。因未见到吴思湘,丁子恒随口问道:“吴总没来?”

  金显成左右望了望,以几乎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答道:“他停职了。”

  丁子恒大惊失色,也两边望望,用同样的低声说:“为什么?”

  金显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林院长也够呛。说不定我也是最后一次主持生产会议。”说完,有人同金显成打招呼,金显成便离开了。

  丁子恒心乱如麻。吴老总停了职,金显成也将靠边,连林院长也可能有事,院里生产计划怎么办呢?正在上马之中的宝珠寺大坝和乌江渡大坝又如何是好呢?整个汇报过程中,丁子恒心情都十分沉重。轮到他发言时,不时地有人要求他大声一点。丁子恒这次的汇报作得没精打采,坐在他旁边的姬宗伟问他是不是病了。丁子恒勉强地笑笑,说:“是吧,我血压有些高。”

  下午,便有紧急通知,到俱乐部开会。院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又一次召集会议,这回主持会议的是周则贵副院长。他传达了两件大事,一是毛主席亲自写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二是湖南长沙市委打击湖南大学学生的情况。

  周则贵传达完文件后,自己也讲了话。说起革命形势,周则贵激情万丈。他要求大家全力以赴搞好文化大革命,他说革命搞不好,生产也别想搞好。搞好了有什么用?如果江山变了色,岂不是把搞好的东西送给别人享受了?所以现在不消搞什么狗屁生产,要一条心把文化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的,把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都揪出来,让那些真正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全心全意跟党走的人来坐江山,只有他们才能把红色江山坐得永不褪色。

  周则贵的讲话令人哭笑不得,但院里人已经习惯了。

  整个设计总院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和一场又一场的报告鼓动和催化下,越来越深入,越来越逼近每一个人心灵。

  九

  皇甫白沙完全能想到,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他是在劫难逃。运动一开始,他的大字报就上了墙。大字报措词严厉,语气强硬。虽然他已经摘帽,可在别人眼里,摘帽右派与阶级敌人仍是同义词。他看大字报时,心里虽有几分紧张,更多的却是苦笑。他是一只死老虎,打死老虎自然谁都乐意,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迎接更为艰难的日子。他此刻的心情,竟与当年在国民党监牢里坐牢时一样,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只是暂时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乌云终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他还有更为重要的大任在后面。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谁的乌云呢?未来的曙光又是谁的?他的大任将由谁派?是谁非得让他如此苦心志?慢慢地,他竟有些想不清楚了。

  纵然思想准备身体准备都做得极为充分,仍然有皇甫白沙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

  这天,皇甫白沙挨了斗,戴了高帽子,斗完之后,群众又要将拉他出门游街。这一切,他都料想得到。因为毛主席的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学了许多次。他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从书上搬到现实中来。游街是要把你最后的一点尊严踩踏在地,让你在乡邻面前无地自容。皇甫白沙满心苦涩,但他觉得以自己的意志力,还是可以承受的。因为他有过1957年,他的形象已经在人们的心中有了铺垫,他的尊严已经所剩无几,再把最后那一点都扔掉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但是,批斗会完后,人们正欲拉他上街时,副院长周则贵突然制止了这件事,把皇甫白沙叫到了院长办公室。皇甫白沙与周则贵老早就熟,但两人气质秉性差异太大,关系也就一般。皇甫白沙被打成右派后,周则贵每见他,脸上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活现,这种神态,更让皇甫白沙低看他。然而,这回的周则贵却显得犹豫不安,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皇甫白沙不耐烦他这样,便先开口,说:“周院长,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则贵搔搔头,仿佛是考虑了一下,方说:“娘的,我真是不晓得怎么讲。我也是为人父母,晓得养个儿子不容易。我家就老三是儿子,他摔个跟头我都心疼。皇甫,斗你批判你,我觉得该,这是政治问题,我不同情你,可是……”

  皇甫白沙听他这么绕弯,又提儿子,心里一紧,立即想到会不会是皇甫浩出了什么事。他急问:“你别绕弯好不好?出了什么事?”

  周则贵长叹一口气,说:“你儿子,在乡下,唉,唉……”

  皇甫白沙更急了,他惊声问:“他到底怎么啦?”

  周则贵说:“他……他……得了病,也不是得病吧,他被牛撞伤了,伤口发炎,乡下医生没做皮试,给他打了青霉素,他……他就……”

  皇甫白沙心头松了一点,他想撞出伤口,治疗一下总归会好。皇甫浩一向用青霉素并不过敏,就算过敏,人在医院,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想到此他站起来,说:“我希望院里能同意我去把他接回来看病。”周则贵突然瞪大眼睛,用很大的声音喊道:“他死啦!叫乡下医生治死啦!”

  皇甫白沙目瞪口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周则贵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只能想开点。”

  皇甫白沙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阵晕眩,感到全身发软,颓然坐在椅子上。他落座太重,椅子发出剧烈的嘎嘎声。说他的心里此刻如万剑穿心一点不为过,他把即将到来的一切不幸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他最大的灾难是在远方。他的儿子死了。他原来以为他已经能够承受世界上任何的痛苦,但他在预想这些痛苦时,从来也没有把他的儿子考虑在内。此刻降临到他面前的痛苦,是他过去从未想到过的,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份失子之痛,令他几欲崩溃。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便流得满脸。

  周则贵说:“我不能让你死了儿子,还去游街。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皇甫白沙没有说话,他心里嚎啕着愤怒着疯狂着,然而这一切表现在他的脸上,便只有满脸的泪水。周则贵说:“我让院里的车送你回家。”

  皇甫白沙说:“请你帮个忙,先不要告诉我爱人,让我回去以后再慢慢跟她说。还有,我要到但家凹去一趟,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周则贵说:“第一个要求我能答应,第二个要求,我不晓得行不行。”

  皇甫白沙说:“你至少让我把他的骨灰拿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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