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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他们由郑州而西安而成都,再由成都到昭化,一路走了四天。路上,陈远南不停地询问关于宝珠寺的情况,丁子恒便细细地为他讲解。丁子恒很欣赏陈远南的好学精神,讲解时不厌其繁。结果一路行来,两人倒更像是在上课一般。不问政治只述业务的四个日子,不意间,将丁子恒紧张的心情缓解大半。

  从昭化坐上工地派来的汽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一个小时,丁子恒便看到他熟悉的工地,看到他熟悉的宿舍和办公室。突然间他有些激动,那种感觉仿佛自己逃亡成功。

  工地正批判刘格非的灯谜,人们并不知道刘格非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晚上,丁子恒和陈远南部被通知参加分析和批判黑灯谜的会议。对于刘格非的现状,两人皆只字未提。会间,听着人们依次的发言,丁子恒回味自己的逃亡感觉,自问道:我真的能逃出来吗?

  次日,大雨便落下来了,白龙江的水猛涨。正如姬宗伟所料,今年是大水年。工地许多事情都停了下来,抽水站也因水位的高涨而撤退。工地的饮用水都来自抽水站,因此抽水站一停摆,吃水问题就严峻起来。工地指挥部将伙食改为两餐制,几个人洗衣或洗澡用水,都自去江边。

  丁子恒一连两天都带着陈远南冒雨查勘专用铁路线和黑石包料场,然后便赶写施工初设报告。关于水位到底选择583还是575尚需要讨论,施工总概算也要出台。虽然一周三次的政治学习绝不能缺席,间或还安排写大字报,但只要有实实在在的工作做,丁子恒从机关带来的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渐渐地消失了。

  大雨肆意嚣张了几天,终于渐渐小了。这天本该清理工地,但指挥部安排了去后山劳动,劳动的内容是为花生地拔草。山虽只二百米高,可丁子恒一口气爬上去后竟累得喘不过气来。以往在三峡查勘时,爬多高的山都没有这样疲惫的感觉。上山之后,还没开始拔草,雨又下了起来,一干人只好躲在山岩下。躲到近中午,雨仍不见停,劳动负责人便只好宣布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更难行走。雨水已经将山路稀释成泥泞一片,一脚一滑,几次丁子恒都差点摔跤,幸而一直有意走在他旁边的陈远南眼疾手快,几次都扶住了他。后一段路,丁子恒便索性让陈远南搀扶。当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给陈远南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

  大雨仿佛只回家喝了杯茶,就又下了起来。下午的劳动既已放弃,指挥部便通知讨论初设报告。这一天对丁子恒来说,是一个心烦的日子。在对场内运输进行讨论时,只有丁子恒一个人认为应该修过江公路桥,其他人全部反对,而丁子恒并没有听到他们反对的有力理由。彼此间争辩了一个小时左右,以少数服从多数做了结论。技术争论说东道西是常事,丁子恒亦心存常态。但是到了晚上,在政治学习之后的讨论中,由于白天的分歧,对丁子恒的意见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修不修过江桥,跟政治立场有什么关系呢?跟思想意识有什么关系呢?跟对党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呢?丁子恒觉得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许多人都觉得大有关系。几条意见提下来,丁子恒百口莫辩,索性就一言不发。他的心阴郁得如同这里的天气。

  半夜里,雨下得更猛更急。雷鸣电闪,整个天地都给人以爆炸的感觉。电也停了,丁子恒起来上厕所时,正遇闪电,哗啦一道又宽又长的白光,将屋外的天空和远处的山头全部照得透亮。瞬间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丁子恒摸索着回房间,适才剧烈的闪电令他惊恐。他想,地有所罪,天有所怒。然而,地上究竟生出何罪,而导致上天如此震怒呢?

  这一夜丁子恒都没有睡好。清早,雨再次停息,他独自走到江边。用凉凉的江水洗过脸,精神略爽一点,他便沿着江滩往工地方向走去。

  因为夜里的大雨,白龙江的大水又一次猛涨上来。早上一晴,漫天大雾便漂浮在工地上空。从江边能看到对岸黑石包的峰尖突兀在雾海之中,墨色浓郁,尤如一只小小的岛屿。雾气很清凉,深吸一口,仿佛有甜丝丝的味道流入嗓子。山野很美,早晨很美,远山很美,近水很美。大自然给丁子恒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呢?那便是它的单纯,还有它的清静。那种单纯的气韵和清静的状态,都令丁子恒觉得自己的心跳脉动很轻易地便同它合上了节拍。他的躁乱不安他的恐惧紧张他的压抑拘谨,只有在自然中方能一一化解。丁子恒始终渴望自己能过一种单纯清静有如自然的生活。他想这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应付那些复杂的事情。他不想关心别人有怎样的生活态度和怎样的政治观点,他也不想有别的人来窥视他的一切。他不想抬起头来放眼张望这个社会究竟插着红旗还是别的什么旗帜,他只想低下头去,做一份他喜欢做和他能够做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来,他就是做不到这一点。他永远也没有清静过,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生活单纯。他一次次被拉出去看风景,一次次被托起下巴抬起头,一次次被拖进各式各样的人事中,然后被指派你必须做这必须做那。你必须读这本书或者那本书。你必须写这份心得或者那份体会。你必须把政治放在首位。你必须用哲学来解决一切问题。你必须开会发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须小组讨论检查自己并且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必须写大字报,不管你有没有可写的内容。你必须提意见,也不管你有没有意见可提。你必须要说这句话,不管你愿不愿说。你必须吞回那句话,不管你认为它有多么重要。你被人放在一个模子里,与此相同的模子有许多许多。你被要求只准这样做人,也只准这样生活。你虽然活着,用自己的鼻孔出气,用自己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用自己的心灵企盼,但你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是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生活。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个人都不能自己,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所有的人。这种神秘力量与空气一起,钻入人的心肺,你若要呼吸,你就得服从。这些天来,丁子恒常常想起两个字:宿命。

  行至山脚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从山上下来。丁子恒正惊异这么早怎么会有人下山,不料老头却对他生出几分兴趣。在与丁子恒擦肩而过时,老头突然问:“外乡人?”

  丁子恒自小生活条件优裕,素来不喜与他眼里的下层百姓打交道。对老头的问话,他有些吃惊,却并不想搭理。老头并不在意,又说:“面色发灰,印堂发暗,眼睛发空,吐气发虚。大哥怕是心事好重。”

  丁子恒原本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听罢此言,心中一动,竟停下了脚步。他从来不信民间有高人之说,此时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很想听听这老头到底想说些什么。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头说:“哪里需要凭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嘛。”

  丁子恒说:“有些人喜欢信口胡说,其实一点理由都没有。”

  老头说:“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我几天没开口,今天第一个就撞到你,我想不说都不舒服。大哥,你听我吐十四字真言,你听进了,你这辈子起码能过得平安。”

  丁子恒说:“哪十四字?”

  老头说:“生老病死都是苦,六根六尘皆为空。”

  丁子恒说:“怎么讲?”

  老头说:“佛祖成佛前,游历过四座城,在四城门外,他看到一门人生活得苦,一门人老掉得苦,一门人病得苦,一门人死得苦。他就明白了,人生在世,无论生老病死都是苦。顺着佛祖的眼,你望望,世间事是不是正是这样?反正都是苦,前世就是这样,就没啥子事好烦了。这六根呢?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呢,是指色声香味触法。万事万物一看空,心事就成不了心事。你就是你,事就是事,各各不相干,空空一身轻。这样,你的面色就爽了,你的印堂就亮了,你的眼睛就净了,你的吐气就匀了,你这身皮囊就平安了。”

  老头说完,扬长而去。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晨雾中,一时间令丁子恒对自己的存在发生怀疑。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几乎动摇了一生的唯物主义的信念。很快,他平静了自己,回到理性上。他想,我丁子恒还不至于如此虚弱吧,我还不至于要靠巫人巫语来保自己的平安吧。

  这天下午,院里的电话通知传达下来:丁子恒、姬宗伟、吴坚、鲁朔望四人迅速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

  那一刻丁子恒正在参加施工总概算的讨论。一瞬间,早上那老头诡异的笑容浮出他的脑海。他说的所谓十四字真言如同山上落下的十四块石头,一块一块地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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