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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丁子恒站在窗前,仿佛是看月亮,其实是独自在发呆。姬宗伟过来借火,喊了他一声,他竟未反应过来。姬宗伟说:“丁工,你在赏月?”

  丁子恒苦笑一下,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姬宗伟笑了起来,说:“不至于就想家了吧?借个火,我的火柴没了。今天怎么老停电?莫名其妙。”

  丁子恒说:“你的大字报写了?”

  姬宗伟说:“写了。有什么不好写?在院里不是提过意见吗,喏,把小字变成大字就行了。听说院里贴出了不少的大字报。”

  丁子恒说:“写了些什么?”

  姬宗伟说:“不清楚,说是写什么的都有。当领导的日子也不好过。”

  丁子恒担心道:“现在使劲写,以后怎么办?”

  姬宗伟哈哈大笑,说:“丁工呀丁工,你操的心就是比别人多。”姬宗伟笑着便出了门。丁子恒仿佛受到点拨,脑子开了一窍,他想了想,便把来宝珠寺前写的那份意见压缩成一百来字,抄成了大字报。所有大字报不准贴在工地,而是由谢主任一行带回去贴在院里。就是这一百来字,丁子恒这天写到半夜两点多。

  谢主任一行在工地呆了三天,给每一个人发了一本《突出政治》的小册子,晚上大多的时间便组织学习小册子。第四天一清早,谢主任便领着人马转至乌江渡。送行时丁子恒跟在金显成身后,他感觉到金显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工地的事情多如牛毛,一天一天地积压着。到夏天若有大水下来,许多事情就不好做了,金显成便要求大家加快进度。一连数日,丁子恒等人都是白天查勘,晚上讨论。关于右岸平峒及地质地形,关于分期导流进度及方式,关于现场工作,关于人力安排,关于530方案,关于配合问题,诸如此类。每天讨论前,仍要学习。按谢主任交待,学习文化大革命,要先学《新民主主义论》十一至十五章。金显成便每天让大家学这个,学了许多天,因为没有新的内容安排,大家反倒弄不清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运动了。

  六月初,院里通知金显成回去汇报并准备“自我洗手”的材料。出门一个多月,丁子恒也想回去几天,便找到金显成,说是血压高了,想回去看看医生,再开点药来。金显成苦苦一笑,说:“我觉得你还是不回去的好。还记得1957年吗?‘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这是诸葛亮当年对刘表之子刘琦所言,也适合当今之你我。”

  丁子恒闻之大惊失色,想起1957年自己逃过一劫,确与不时出门做土壤调查有关。难道文化大革命是又一轮1957年的到来?丁子恒如此一想,不觉大汗淋漓,内心深处的恐惧便如开了闸的洪水,立即在全身奔腾起来。

  二十天以后,金显成回到工地。当晚便开会,宣布院里通知,在工地的丁子恒等七名工程师一周内也要回院写“洗手材料”。丁子恒放眼一看这七人,都是各组的组长以及技术骨干,心里立即生出疑惑。

  会一散,丁子恒便去找金显成打听院里的情况。金显成神情淡然,说是运动的规模恐怕比1957年更大更猛烈,会搞到什么程度,他也想不出来。现在北京已揪出邓拓吴晗廖沫沙这个“三家村”,而武汉大学也揪出了以李达校长为首的“三家村”。院里出现一批造反派,叫着要揪出本院的“三家村”。有人说院里“三家村”是林院长、周副院长和吴老总。他们几个人的日子现在都不太好过。

  雯颖让金显成为丁子恒带去一斤白糖、两件白背心和两盒斑马蚊香。丁子恒接过时连声谢都没有说,立即又问:“那……你呢?你没什么事吧?”

  金显成说:“也不是完全没事。现在工地忙,我必须得下来。不过,这里的人都得分批回去写‘洗手材料’。你们一写完材料,就赶紧回来。相比起来,工地日子虽然苦点,压力却小得多。”

  丁子恒还想问一句:我们回去会不会有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一种不知前景如何的忧虑便起劲地折磨着他。

  五

  无端地,六月的晴晴雨雨中,一种让人万分紧张的气氛陡然升起。无数中学生戴起了红袖章,袖章上用黄颜料醒目地写着“红卫兵”三个字。每天都有好几拨红卫兵敲着锣鼓到乌泥湖宿舍来宣传《五一六通知》。中央出现了反党集团,这是件天大的事情。家属委员会在学习时,纷纷议论,说是幸亏发现得早,把那些装成好人样而且已经当了大官的反党分子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之流都抓起来了,要不然无产阶级红色江山变了颜色可就不得了了。人人都发了言,平常不爱说话的刘格非太太秦云岚知道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不发言不行,便说,他们几个都已经当了这么大的官,还反什么党?就算反党成了功,未必就能当比现在还要大的官吗?秦云岚一向糊里糊涂,从她的嘴里不应该说得出这番话来。

  谢妈妈警惕性高,便追问道:“这是你家老头子说的吗?”

  秦云岚懵头懵脑,说:“是呀。”

  这下大家的警惕性都高了起来。一致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格非的言论很快传开。人们再见到刘格非时,眼睛里便有了另一种内容。刘格非吓得要死,在家里夜夜骂他老婆:吃饱了饭多放几个屁也好,多什么嘴呢?刘格非本是一个斯文人,到这时候,也顾不得斯文了。秦云岚自知犯下大错,不敢再多言,只是每天尽量把饭菜烧好,好让刘格非顺心顺气。

  但想要刘格非顺气已然不太可能。只几天工夫,院里关于刘格非的大字报便上了墙。对于刘格非来说,最严重的问题并非他老婆嘴里传出的那几句话,而是去年年底他为毛主席诗词拟的灯谜。一张大字报说,这是利用毛主席诗词反党反社会主义。就这一张大字报便足以使刘格非魂飞魄散。

  几乎从这天起,刘格非便成日低着头。走路低头,开会低头,工作低头,谈话亦低头,仿佛颈椎已断,全然支撑不起他那个头颅。刘格非长期伏案工作,原本就有颈椎病,一个礼拜低头下来,颈椎病犯了,压迫神经引起头疼,疼得连牙根都受牵连,一张脸疼得变了形,却不敢去医院。秦云岚急得跪在观音菩萨前哭求保佑。刘格非忍着头疼,抓起老婆的观音便砸,砸完低吼道:“你还想给我惹事!”

  全院都在批判“黑灯谜”。讨论中对“黑灯谜”的分析也越来越透彻,越来越深刻。透彻深刻到刘格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灯谜乃自己所作。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是多么伟大而豪迈,多么雄壮而深沉。而刘格非给的谜面却是“不是对人说话”,这分明污辱和漫骂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诗曰:“喜看稻菽千重浪”,分明是歌颂中国农村丰收景象,刘格非却说是“西风里参观平原秋庄稼”,刘格非把自己对西方花花世界的向往栽到毛主席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毛主席词曰“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刘格非却用用“后背心挨了一拳”做谜面,从这些字眼上就能看出刘格非反对和嘲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阴暗心理。

  刘格非纵然是低着头,天天写检查,一天比一天深刻,把自己骂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却没有人想要饶过他。分析黑灯谜的文章还是接二连三地贴上墙,除此以外,他过去写的一些文章也被翻出来。他的文章许多都是介绍苏东坡诗文的。他盛赞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中“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句。说是苏东坡这首词,虽是大气磅礴,呼啸之声豪迈而起,但若无此句所给予的格调和情怀上的升华,整首词也就流于一般。正是这声“人间如梦”的苍凉长叹,将此词提拔而上,深刻而下,成为永世流传之词。大字报说,刘格非的对苍凉趣味的欣赏和把玩,正来自他自己的内心情感。他对他过去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资产阶级生活留恋万分,对新中国天翻地覆的变化深怀不满,故长期抱有苍凉之心。刘格非还对元代小令写过诸多赏析文字,其中两篇被诸多大字报揭露。一是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之一:“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蜘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另一首是关汉卿的《四块玉 ·闲适》之一:“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前一首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刘格非欣赏此诗,目的是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对1949年新中国建立之后,带给人民的幸福生活,刘格非视而不见。却借赏析古诗之名,攻击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领导,人民所有的只是痛苦,简直是恶毒之极。而后一首,则是刘格非借关汉卿之口而表达自己的消极和愤世之情。刘格非他愤的是什么世?他因何而消极?他为什么而不平?

  刘格非每天晚上都重新写检讨,因为每天出现的大字报会提出些什么新的问题,他无从预料。他的检讨越来越糟贱自己,糟贱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词可以一用的地步。然而最糟糕的是,他的检讨中的句子也开始被人用引号勾出,进行分析和批判了。刘格非再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一天在全院会议上做检讨时,他哭了起来。这天很热,会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俱乐部的电扇偏还有几台停转,屋子里闷热难当。刘格非的泪水和汗水混得一脸,它们蒙了眼睛,令他看不清纸上的文字,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用手不停抹着脸,弄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

  台下有人喊:“装什么可怜样子!”

  “你难道觉得自己委屈了吗?”

  “你哭成这样子,是想控诉新社会吗?”

  “你作哀兵之状,是想博得人们同情吗?告诉你,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反革命分子!”

  刘格非在一片叫喊声中,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会场上似乎因他的软倒而愣了一下,但只几秒钟,喊叫声再次涌起,会场上嘈杂得听不出人们在喊叫些什么。在这混乱的叫声中,有人上台把刘格非架了出去。

  当年下午,院里便贴出了刘格非的《认罪书》。 我的认罪书

  东风浩荡红旗扬,亿万人民心向党。毛泽东思想万万岁,前进路上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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