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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丁子恒也笑,说:“正是这样啊。刚才我还想到这点,我对你家也是了如指掌呀。”

  两人仿佛都是想起了两个太太嘟嘟囔囔密谈的样子,便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这一笑,便觉得彼此都早已熟悉不过了。

  沈慎之说:“丁工,这几天你们处讨论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很好呀,大家都提了不少意见,很有意义。”

  沈慎之说:“我们处也好尖锐。现在的年轻人很狂妄,他们什么都想过问,对院里这些年花了多少钱,建了多少坝和发了多少电都进行了比较。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呀。”

  丁子恒说:“是呀,我们处年轻人也是锋芒毕露,批评院里领导头脑发热,做起大坝来总是要高坝,要大库容,要一次建成,他们认为这是典型的贪大求洋。”

  沈慎之说:“不知道院领导听了怎么想。”

  丁子恒说:“我看也没有哪个领导坐下来听,很可能这些意见都到不了他们耳朵里,都是白说。就算听进去了,以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们也没有办法改正。现在全国都在搞政治,谁还去听生产意见?”

  沈慎之说:“不至于吧。首先领导知道哪些人跳得高,有抗上情绪。再说领导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学得都很认真,真要是好意见,也不会让他白说。政治搞好了,生产也就上去了嘛,政治学习也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丁子恒一时没有明白沈慎之的意思。片刻间,他意识到自己所言欠妥,骨头里立即觉得寒风吹入。他想怎么能在一个他显然缺乏了解的人面前说这些话呢?此念一生,丁子恒便有几分紧张,立即觉得同沈慎之的对话有了障碍。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慎之说:“听说各科室马上要选代表直接向党委提意见了。”

  丁子恒不知有此事,显得惊讶地问:“真的?怎么选?”

  沈慎之说:“不清楚,说是要选一百多个代表,代表各科室,直接与党委对话,或写成书面材料。院党委这个举动很了不起呀,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丁子恒有些茫然,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沈慎之说:“当然是要提高领导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水平。只有这样,我们业务人员的设计工作才好搞。”

  丁子恒对如此说法更觉得不顺耳,于是他不想再与沈慎之多谈,便淡然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丁子恒不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沈慎之这个人好无趣,同他讲话远没有同张者也金显成他们讲话来得融洽和自在。他想,许是不熟悉的缘故吧。两人的话淡了,对面相站,便有几分尴尬,幸而参观的人都纷纷出来了,丁子恒发现了他们施工室的人,便对沈慎之一示意,告辞而去。

  下午总工室老总吴思湘组织召开了生产会议。各科室骨干工程师均参加了,总工室几个老总亦都在场。会议确定,今年的生产重点是四川的宝珠寺和乌江渡。丁子恒被分派参加宝珠寺一组,副总工程师金显成具体负责这组工作。丁子恒朝金显成望了一眼,金显成对他会意地一笔。这笑容令丁子恒心里生出几分快意。他知道他和金显成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们在一起工作可以互不设防。对于谨慎而且有些胆小的丁子恒来说,这种默契就显得非常重要。

  吴思湘布置完所有工作后说:“今年的生产任务应该是很重的。现在生产与政治运动存在着矛盾,时间调配上有些冲突,工作起来有难度。但我们一定要摆正关系,向焦裕禄同志学习,既要确保参加政治运动的时间,突出政治,以政治任务为主,但也要完成生产任务,认真做好做细每一样具体的工作,大家要想办法各方面部兼顾到。当然,如果生产与政治发生冲突,生产让路,政治工作必须放在一切工作的首位。不过,就是这样,也不能放松生产任务。”

  丁子恒听他颠过来倒过去地讲,讲得自己都逻辑不清,心里便有些好笑,又有几分怜惜他。心说老总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散会时遇到张者也,两人便同行。张者也出门即笑说:“很想跟你同行,听你谈诗,可惜,这次我到乌江渡组去了。我倒愿意跟你和金总一起做。”

  丁子恒说:“吴总这么安排,总会有他的理由。”

  张者也说:“吴总点将,想来也不过是信手为之。看他后来说了半天,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丁子恒说:“我想他大概是想表示生产的重要,可又怕人说他不突出政治,赶紧强调政治。可强调完又怕大家对生产任务有所松懈,又赶紧来强调生产,说完生产,又担心不突出政治,再回过头去说政治,结果怎么都不行,只好绕来绕去。”

  张者也哈哈大笑说:“真也难为他了。不过要我说,所有的政治活动,我们都不能拉下,宁可生产上的事情放一放,要不科室放不过你。”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对。”

  张者也说:“你们室晚上还有讨论吗?”

  丁子恒说:“有呀,院里布置的学习讨论任务必须得完成。”

  张者也说:“我们晚上也安排了学习。学是学,可我真的是搞不清楚现在我们到底要做什么。理论都很虚,而修大坝样样都是实在事,却没有时间做。”

  丁子恒立即欢呼起来,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几乎想附和张者也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顿住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政治气氛,所有的言论都当小心才是。一个弯拐下来,从丁子恒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这样:“林院长特别强调,眼下学习就是最大的事呀。”

  张者也说:“林院长?他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谁知道他想些什么。我现在没有半点预测能力,今年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明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起来我也要往六十岁去了,真不如早点退休回老家,替家乡做点小水电,造福乡邻,或许会更有意思一点。”

  丁子恒脑子里也展现出自己家乡的风景,一股温暖在心间漾了开来。他说:“对呀,我也像这样想过。只是……”丁子恒又想起三峡,想起他们一起在三峡里奔波的情景,便又叹道:“只是,三峡费了那么大的劲,没有去做,心里总有些不甘。”

  张者也说:“照现在的局势看,三峡遥遥无期,心里不甘也得认。唉,一切都是定数,该你做的,你跑不了,不该你做的,你就是望穿秋水,也做它不成。我已经想明白了,六个字,顺时势,求平安。”

  丁子恒在门口与张者也分手。回到办公室整理自己的文具时,张者也的声音不停地响在他的耳边,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却想不明白这道理的道理。

  几天后,各科室都开始推选去院党委提意见的代表。当代表是需要的条件的,院里为此而专门发了文件,规定代表的条件为:1.历史清楚,思想进步,历次运动表现好;2.工作认真负责,学习积极努力,有革命热情;3.作风正派,密切联系群众,能如实反映情况。选举程序为:群众提名,支部或工作组批准,提出候选人进行选举。

  室里好几个年轻人都跃跃欲试。丁子恒默不做声,他根本没有当这个代表的念头,并且认为大家也不会选他,因为这三条标准他认定自己一条也不够。丁子恒甚至很有诧异之感,不明白为何推选这样一个代表竟需如此隆重。

  但令丁子恒万万料不到的是室主任担心年轻人太冲,提意见提得院党委下不来台倒迁怒于科室。同时,室主任也记得1957年的事,不想让自己室里一不小心又多出几个右派之类的人物来,于是他想派稳重可靠的人做这个代表。想来想去,他提了丁子恒的名。他这一声提名不要紧,把丁子恒吓了一跳,心脏立马缩紧。想要推辞,又怕人家说他不积极,不推辞吧,这种差事于他简直是活受罪。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年轻人却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也跟着尴尬地笑着。会散后,丁子恒找到室主任,小心翼翼地说:“主任,我看还是让他们思想觉悟比较高的年轻人去吧。”

  室主任说:“大家都可以提名,最后由室党支部批准。丁工,我提你的名是觉得我们室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丁子恒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室主任想了想,说:“你是院里的业务骨干,可以趁这个时候,把咱们工作中一些实际存在的问题提出来,这对我们下一步工作有好处,要不有些事情,院领导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你让年轻人去了,他们除了讲些空话,还能说清什么?”

  丁子恒承认室主任说得有道理,但他转念又想,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提,为什么不让别的熟悉情况的人去提,偏偏要我去提?如果今后又回头来算账,就像1957年那样,你们就会什么事都没有,而我将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丁子恒突然觉得室主任这回是想让他当砧上之肉。刀不来倒也罢,刀一来,头一个被砍着的就是他。丁子恒觉得这样的事不能干,而且他想,让他充当这个角色难说不是一种阴谋。会不会因为上次他漏了网,而这次室里有意让他出面,以便把他补进去呢?丁子恒越想越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室主任通知,室里最后决定的人选正是丁子恒,希望丁子恒能代表室里向党委提出中肯的有价值的意见。丁子恒吭吭哧哧说了几句,想要推辞,却说不出口。只得表态,说是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希望。

  室里给了丁子恒一天的时间做准备。丁子恒回到家中,呆坐于桌前,心里闷闷不乐。雯颖不知其故,以为他病了,上前问长问短,都叫丁子恒以极不耐烦的语气顶了回去,弄得雯颖不敢开口,只是隔得远远地怀着几分担忧望着他。

  丁子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行事。他不能把室里小青年们提出的一些咄咄逼人的意见反映上去,他不能让院党委觉得他想要同他们过不去,他不能让自己的发言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能把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都提出来,他不能……他不能当炮灰。于是丁子恒给自己做了个计划,首先,如果不必每一个人发言的话,他就坚决不发言;其次,如果要求所有代表都发言,他就就某一个问题简单地谈谈,以不触及院领导的痛处为准;其三,为防止讲错,他把自己所要提的意见写成文字,到时照着念一遍,以免讲走了题或用错了词句而犯错误。

  如此想过,丁子恒心里踏实了许多。很快,他的腹稿便已形成,落在纸上,就成了这样: 我的意见书

  我们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是一个大机关,技术力量雄厚,承接项目也多,在这里应该有很远大的发展前景。但是为什么有些人在这里反而不能发挥作用,而调到其它小机关却能发挥作用呢?我以为有五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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