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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张楚文仿佛还能将诗念下去,边跑边记录的皇甫浩却已累得气喘吁吁。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山脚下稀疏地缀着几粒微弱的灯光,他不由惊喜地叫道:“但家凹到了!”

  这声喊叫,斩断了张楚文的诗情,他的情绪戛然止住。他不记得自己的诗有多长,只知道自己的激情喷涌到此,也已尽兴。现在比写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但家凹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贫穷。村凹很小,只有七户人家,全村人口和散居在村外的人加起来也不到百人,但村子并不小,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是这个村的。张楚文颇有些失望,一是觉得人太少,并不很适宜大干一番事业,二是但老爹竟然不是贫农而是中农。张楚文使劲抱怨皇甫浩说你怎么也不弄清楚他的成分呢?同样的失望感皇甫浩也有,不过,只是他的希望本来也没有多大,所以失望感也就小得多。

  这天晚上他们在但老爹家一人吃了一碗红薯饭。或是饿了,或是新鲜,总之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吃的。

  乡里干部弄不清这两个学生伢跑到山里来干什么,但张楚文热情洋溢而又文绉绉的语言却实实在在地感染了他们,他们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平日的生活多么辛苦呀,如果真的来上一群这样有趣的学生,那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于是,他们在张楚文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渐渐地生出些兴趣,又渐渐地鼓起了热情。干部们连声地说“欢迎欢迎”,多余的客气话似乎再也讲不出来了。这令张楚文对皇甫浩感叹了半天,说是山里人多么朴实呀,除了这些简单的话,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词。在这一点上,皇甫浩倒觉得张楚文没有说错。

  张楚文在大谈把青春献给山乡人民的时候,自己仍然被自己的热情感动着,头天夜里的那一点点失望感,很快被驱除一尽。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定是会大有作为的,因为这里贫穷,这里落后,这里的干部木讷而无见识。这样的地方,不靠他这样有知识有热情的青年来改造和建设,又能靠谁?张楚文在同几个干部交谈之后,越发确立了自己对未来的信心。他兴奋地对皇甫浩说:“这里正是我们干事业的地方!”

  皇甫浩的心境与张楚文的全然不同,无论干成什么样,对他来说,都是枉然,他只想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他好好生活。为此,他对张楚文的表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全看你的了。”

  张楚文和皇甫浩只在但家凹呆了两天,便返回学校。张楚文在向校长汇报时,声音朗朗的。他说,他们去的时候带着满心的疑惑,回来时却带回了山区老乡们的殷殷期待。张楚文就此行向全校同学作了一个报告,报告的最后,张楚文朗诵了他在途中所写的诗歌。待他朗诵完后,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

  张楚文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自豪和荣耀。他坚信自己所选择的一切,绝没有错。

  八

  一雨报秋。乌泥湖的竹子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全部死尽。最后一支竹子是刘三熊同郗婆婆的三儿子贵生打架时折断的。刘三熊的脸上被竹枝刷出几十道血痕,气得许素珍当即找到郗婆婆,说小孩子打架也不能这样下毒手呀!郗婆婆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嘛,下手哪里顾得上轻重?一句话顶得许素珍拉下脸来破口大骂。本来许素珍同郗婆婆关系还处得不错,这一回为了两个小孩子,吵了个昏天黑地,恶气三天都没有消完。许素珍一连几天都去雯颖那里诉说,雯颖不知道应该劝哪边好。听完许素珍告状,又听郗婆婆诉苦。雯颖说:“你们两个都有一千个道理,我也不晓得听谁的。总之吵架骂人都不对,我看你们算了吧。”

  张雅娟暗中对雯颖撇撇嘴,低语道:“两个恶鸡婆,都不是好东西。”

  雯颖笑笑说:“其实她们俩还都是好人,就是喜欢吵架。”

  雯颖这些日子什么也顾不上,心里都被欢喜占据了。大毛考上了大学,并且是以全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清华大学——那是丁子恒的母校。丁子恒兴奋得跑到街上去买了一瓶酒。他原本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可这些天,天天都要来一点。说是太高兴了,不知道应该如何享受自己的这份快乐。

  但大毛的快乐可没有他的父母这样彻底,他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他觉得了不起的人应该是张楚文而不是他,可是人们都带着满脸笑容向他祝贺并说了许多许多赞美的话,却将张楚文冷落一边,就仿佛他是不图上进闲极无聊的社会青年似的。张楚文按照自己的誓言去行动,而他大毛却做了逃兵。张楚文跟他家里已彻底闹翻了,他宣布与他的父母决裂,然后住在学校不回家。这样的动作,大毛觉得自己是万万不敢的。他不敢不听父母的话,不敢不听师长的话,不敢不孝不敬,不敢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他只是个懦夫。而他所有的不敢,张楚文都英勇地做到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自己所追求的事业中去。大毛想,大人们对一个人的人生价值的判断是多么俗气呀。

  分手在即,张楚文特地跑回乌泥湖,约了大毛、吴金宝和皇甫浩在外面畅谈。

  吴金宝考取的是华中理工学院,他母亲和继父老袁高兴得几乎快疯了,就连袁继辉和袁英辉也得意得不行,在宿舍里到处跟人说我大哥考取大学了!吴金宝虽然对自己有如此结局也颇满意,可每当他见到大毛时,心里便有怏怏不乐的情绪生出。他为自己永远也超不过大毛而悲哀,他觉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自己比大毛更加用功;也不是自己没有才华,自己在许多事情上远比大毛聪明和灵活。那么,怪什么呢?只能怪命运对他特别不公平。

  面对满面愧疚的大毛,张楚文一副豁达的样子。他拍拍大毛的肩,笑道:“算了,大毛,这世界上总要有人去读书,你又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子,你不读谁读呢?再说真让你去了但家凹,我还拿不准你能做些什么呢?”

  大毛虽没做声,但心里却也有些不服,心想自己如果真到农村去了,怎么会什么都不行呢?至少按机械原理修修拖拉机是可以的吧?不过大毛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辩解的资格。

  四个人在一盏路灯下大谈未来和前程。这样的时候,张楚文永远是主讲。张楚文富于煽动性的语言,总是能把听讲人的激情调动起来。青春是多么美丽,多么富于魅力。青春的光芒能将黑暗驱散一尽,能够照亮一切,能将一具具凡俗的肉体燃烧起来,凡俗之气烧尽后,便只剩下神圣。

  四个人聊得忘了时间。关于理想,关于生命,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社会,关于知识,关于一切的一切,关于所有的所有。在一种特别的兴奋驱动下,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亦不知东方之既白。直到丁子恒夜半见儿子不归,急得毛焦火辣,领了二毛四下寻人,一直寻到这路灯柱下时,四个年轻人方才发现天已经在他们的激情飞扬中蒙蒙地亮起来了。

  九

  一连好几天都在开学习毛主席看作经验交流会。林院长已经领了一拨人前往北方多沙河流做考察去了。在他们走的头一天,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传来,院内的工程师们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惊喜万分。丁子恒心情十分激动,他知道一个国家没有核武器,是无法在战争中跟强手较量的。而现在,就算美国军事力量强大,面对中国的原子弹,也不能不忌惮几分。丁子恒在惊喜交加间,突然记起不久前见到李昆吾,李昆吾说要出差,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去何处干什么,只说以后会听到惊人消息的。丁子恒想,莫非就是因为这个?三峡大坝防核袭击等各种试验项目,林院长一直都说自会安排,李昆吾一干人的神秘出差,很可能正是为了收集大坝模型在核爆炸情况下的各种数据。想到这些,丁子恒更觉得有热血沸腾之感。三年自然灾害的结束将中国人最困难日子也结束了,看来,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又有端倪可见。丁子恒想,虽然今年我已人生五十了,可五十岁是人生经验最丰富的时候,精力也尚未被年龄耗尽,只要有机会大干一番,我就能够大有作为。此一生,我没有其它嗜好,只想好好做点事,做成一两座大坝,造福于国,造福于民。若能如此,老死之时,我也会对自己的一生毫无悔意,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那个保尔所说。

  进川查勘的事早已通知了,可出发日期迟迟未定。丁子恒原本坦然地等候着,可原子弹的爆炸成功激发了他做事的欲望,心里便有些着急。这次进川查勘工作量颇大,除了去川西川东,还要抽时间往川北去。因为如果再不行动,寒冬来临,川北进山便不十分方便了。但是交流会没完没了地开着,总工室那边也毫无动静,丁子恒心里有万般无奈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走得稍晚,办公室只有他和皇甫白沙两人,丁子恒不由将自己的忧虑对皇甫白沙说了。皇甫白沙说:“这次进川是谁带队?”

  丁子恒说:“吴总在会上说是金总带队。”

  皇甫白沙说:“那你放心好了。金总这个人,脑子管用,干什么事他心里都自会有数,他不会不想到这些问题的。”

  丁子恒将信将疑,但他想皇甫白沙的话总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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