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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其实去北京,丁子恒根本不在乎它的气候,早年在清华读书时,他早已有过领教,非但适应甚至很喜欢它的冬天。因为北京的冬天实际上比南方的冬天要好过,尤其丁子恒这样做室内工作的人,在北京的室内穿件毛衣,一身轻松,做事方便,而在南方,无论是南京还是武汉,都必须如同室外一样,一身笨重如熊。

  丁子恒担心的倒是学习。他过去从未读过什么哲学著作,只觉得哲学太深奥,玄机颇多,学起来肯定颇为费力。这两年提倡学哲学,他也响应号召时常拿起一本哲学书来读读,但每逢读时,眼皮便立即下坠。他不知道长达四个月的哲学学习,自己是否能够很好地坚持下来,同时自己的成绩能否让领导满意。想到这些,丁子恒多少有一些心烦。

  雯颖便说我还不知道你?你学什么都行。那样多曲里拐弯符号的东西你都能学通,哲学又有什么学不了的?现在乡下农民都学哲学,讲起来都一套一套的,你难道连他们也不如?丁子恒听罢一想,觉得也是。

  临进京前,林院长召集学习班人员谈了一次话。丁子恒去后,方发现同去的共有四人,竟全是乌泥湖的。除了丁子恒外,有庚字楼上右舍的姬宗伟,丙字楼下左舍的李昆吾,以及甲字楼下右舍的毛学仁。丁子恒除了同毛学仁不熟外,其余二人都曾是他外业队时的同事。

  李昆吾低声道:“咦,丁工,怎么是你?”

  丁子恒说:“是政治处谢主任通知我来的呀。”

  李昆吾说:“我先听说有张者也哩。”

  丁子恒怔了怔,说:“是吗?”说过一想,是了,定是因张者也母亲去世,临时换人。

  姬宗伟便说:“好好好,有丁工在此,不愁没人打桥牌了。”说罢扭头问毛学仁:“毛工,你会打桥牌不?”

  毛学仁说:“会一点,大学里打过。”

  姬宗伟便笑道:“天公作美也,我们四人正好一桌,不用另外找人了。”

  丁子恒说:“让你去学习,你还敢打桥牌?”

  姬宗伟说:“哪能一天到晚学习?”说完又压低声音,说:“其实北京部里比在下面机关要宽松得多。”

  丁子恒说:“是吗?”

  林院长很重视这一次的学习,特地为这四人抽出时间大谈了两个小时毛泽东思想中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强调只有通过认真的学习,才能真正地看清形势,不落伍掉队。丁子恒听过林院长多次谈话,每次谈话,必提三峡何如何如,这次却是个例外。

  丁子恒一行次日便动身前往北京。上了火车,姬宗伟便摸出牌来,其他人亦觉车上无聊,打几通牌解闷而已。孰料四人对桥牌皆颇精通,一打起来,竟兴致大发。丁子恒同毛学仁坐了对家,姬宗伟同李昆吾坐了对家,彼此间都合作得天衣无缝。打着牌四人皆叹,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天然牌友就在身边呀。

  七

  学习班安排在广安门一带。来自全国各地共有一百多个学员,分成了三个班。教室和住所皆设在一幢楼里,两人一个房间,也还舒适。各房间里都订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参考消息》。开学当日并未举办什么仪式,只是全体学员一起听了部领导一个很长的报告。然后便布置了一堆讨论题。

  1.为什么说国内外形势是大好的?

  2.为什么说过渡时期的整个历史阶段始终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你对这个问题如何认识?

  3.现阶段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总路线是什么?这一条总路线是根据什么制定的?出发点是什么?

  4.当代世界基本矛盾是什么?在这一问题上,有哪些错误观点应当受到批判?为什么要对这些观点进行坚决揭露和批判?

  5.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根本道路是什么?为什么无产阶级政党在革命中要准备两手,为什么说片面强调和平过渡是错误的?

  6.为什么说战争是政治的另一手段的继续?在“战”与“和”问题上,有哪些错误观点应当受到批判?在还存在帝国主义的时代,是否能实现“三无”世界?

  7.社会主义国家对外政策的总路线是什么?为什么把这条总路线片面地归结为“和平共处”、“和平竞赛”是错误的?列宁提出的和平共处原则是什么?怎样理解不同制度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是国际范围“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

  8.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存在不存在阶级斗争?为什么在过渡时期内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世界上有无超阶级的和全民的党?为什么说“全民国家”“全民党”是错误的?

  9.苏共领导同我们的分歧实质是什么?分歧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发展的?

  10.应当如何正确评价斯大林的一生?

  11.赫鲁晓夫提出反对个人迷信的实质是什么?他的目的和阴谋是什么?

  12.为什么说如何对待南斯拉夫的问题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原则问题?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同一切现代修正主义者的根本分歧是什么?

  13.为什么说南斯拉夫不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根据是什么?

  14.资本主义在南斯拉夫复辟,给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提出了什么新的教训?

  丁子恒的活页本就这十四个问题整整记了好几页。他一边记一边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去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然后深深懊悔平常政治学习没有用心去听人阐述,去理解精神,去吃透内容。这些问题中,丁子恒想,至少有一半以上,他是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来的。回答不出出点洋相倒无所谓,怕的是非让你回答,而你一答恰恰答错或是答反了,那个结果就很可怕了。丁子恒想,无论如何,初期的讨论,以听为主,然后,争取在这个学习班中,把所有的政治问题都分辨清楚,免得犯常识性错误,留下辫子让人揪扯。既然他们工程技术人员也必须得懂政治,那就尽可能弄懂好了。老话说,艺多不压身。多懂得一些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如此一想,丁子恒倒也觉得心里并不沉重。

  晚上,姬宗伟和李昆吾便找上门来打桥牌。丁子恒说:“你们还敢打?那么多讨论题你们都答得出吗?”

  姬宗伟便笑,说:“丁工,你总是那样书呆子气。那么多题,哪能让你一个人说呢?你挑你知道的说不就是了?”

  李昆吾亦说:“再说,现在也不像前两年那样紧张。业余时间还能连自己的一点娱乐都没有?”

  丁子恒一想,可不是。便应邀上了牌场。

  牌桌设在姬宗伟房间。房间朝南,比丁子恒朝北的房间暖和明亮。姬宗伟说:“我在工地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连数日地享受过明亮的夜晚。工棚里的煤油灯一熏,脸和鼻孔都黑黢黢的,活像阎王殿偷跑出来的小鬼,见不得人。这回好,四个月,不用我奔波,纯属休息整顿,既整顿思想,也整顿身体。各位都在内业,日日不受风吹雨打,这回同我姬某一起进京,须得代表内业人员好好慰问我外业人员,也就是陪我打好四个月的牌,让我思想娱乐都有所收获,方不负尔等的慰劳使命。”

  一番话亦庄亦谐,说得丁子恒、李昆吾和毛学仁都大笑不止。毛学仁笑道:“姬工不愧是‘鸡公’,张嘴一叫,就不同凡响。”

  北京的生活,便在白天学习、晚上打牌的规律中开始了,主题便是结合实际学习马列主义哲学。除去讲解基本的马列哲学常识外,主要的课本便是《实践论》和《矛盾论》。因为过去太陌生,丁子恒听课便格外认真。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是那么丰富奇异。只是其中内容太玄,太高深,丁子恒觉得想要吃透它们委实不易。有一天晚上问题解答时间,丁子恒询问前来答疑的老师:存在即物质,那么思想是不是物质?教师说思想依赖物质,但思想只是思想,不是物质。比方孔子的思想不通过书本就不能流传下来,写有孔子语录的书是物质的,但孔子的思想不是物质的。存在与物质是一个意义,但一般“存在”是“有”,这并不只是哲学概念,不能以为“有”就是“物质”。老师绕来绕去,丁子恒似懂非懂,几个同学在一旁边听边笑。老师是部里的一个处长,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见丁子恒目光有些茫然,便拼命想解释清楚:脑子产生思想,与肝胆分泌胆汁不同。思想只有变成物质后才算物质,思维活动不是物质。丁子恒“哦、哦”地不断点头,但他心里知道,这些绕来绕去的话题,他是很难把它完全弄明白的。世上的人事和学问,真的都需因人制宜。有人是这块料,无师自通,有用无用,他都兴趣盎然,有人不是这块料,老师讲破嘴皮,他依然糊里糊涂。在哲学上,丁子恒想,他大约属于后一种情况。

  姬宗伟在他漫想的空儿,凑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个老广,满篇话中,又是脑‘鸡’、又是物‘鸡’、又是胆‘鸡’,我听来听去,总算明白了。哲学是个养鸡场,哲学家就是养鸡的。”

  一句话,令丁子恒失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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