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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二

  乌泥湖已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宿舍了。起初大家不习惯,久而久之觉得没有院墙其实也很不错。比方,不必事事都走大门,条条小径皆可行。再比方,去蒲家桑园买新鲜小菜也方便得多,走不几步便可踏上通往蒲家桑园村的独木桥,就跟走邻居串门一样。

  住在篱笆墙根下的郗婆婆更是觉得现在的乌泥湖宿舍比先前要亲近得多,站在屋门口便可同乙字楼或戊字楼的人搭话拉家常。郗婆婆有六男一女。女儿是老二,业已出嫁。老大参军去了。剩下四个小的,两个上了中学,还有两个是双胞胎,也已满了十岁。郗婆婆的丈夫在乌泥湖宿舍建成的前一年因病而死,坟墓就在她家院子后的菜园中央。郗婆婆总在那座孤独的坟前焚香烧纸,过年节时,且要放上一碗一筷,碗里自有好饭好菜。郗婆婆总是说,人死了,魂还在,不能让他离家太远。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晓得照顾自己。就是死人,逢到年节,你给他倒杯茶送碗饭,他也是晓得的。这样他比别的死人过得好,就会转来梦中谢你。乌泥湖的老人都知道这座坟,坐在一起议时,纷纷羡慕,说是死成这样,该有多好。

  篱笆墙垮掉后,严唯正的母亲便常去郗婆婆家小坐。1956年7月,苏联应我国政府之邀,派出十几架飞机和近百名航测人员前来负责长江流域范围内的测量,学过航测的严唯正便从北京调来这里。与他同来的除了妻子和六个孩子外,还有他的母亲和三妹。严唯正是河北沧州人,父亲是个地主,做过还乡团长,据说杀过土匪,但村里人都说那是两个共产党。土改时严父因此被镇压。枪决那天,严母突然精神崩溃,从此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时,同常人一样,糊涂时,却疯言乱语。在北京工作的严唯正便以替她治病为由,将她接到北京,同时也将三妹严唯姝带了出来,家乡只留下他的弟弟严唯俅替全家人顶戴地主的帽子。严父死时,严唯姝刚刚小学毕业,从此便辍学在家,照顾母亲和侄儿侄女。严唯正与妻子蒋文清自结婚后,用十二年时间为严家生下四男二女共六个孩子。这些孩子几乎全是严唯姝帮助带大,最小的严晓琰也已上了小学一年级。严唯姝除了照顾有病的母亲和幼小的侄儿侄女外,还承担了严家所有的家务。她小时没有机会上学,大了也没有机会谈恋爱。乌泥湖宿舍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大名,都跟着严家孩子一道,唤她严三姑。

  严老太清醒时,常对人叹息,说是都怪自己得了病,拖累了闺女一生。糊涂时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三女呀,你不能走呀,你一走就有人要杀我呀,把我送到乱葬岗去呀。对严老太这句病中之语,媳妇蒋文清十二分的不悦,每每总要呵斥严唯正,说你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严唯正只有解释复解释:母亲之言决没有别的意思,只因父亲是枪决而死,她深怀恐惧,仅此而已。话虽如此,这终究是蒋文清的一块心病。每逢严老太如此叫嚷时,她的长脸便拉得更长,表情冷冷,几天都不会给严三姑浮一个笑脸。

  严老太上郗婆婆家常常是为了买她家菜园里的新鲜菜。但严老太绝不敢亲自去菜园,她总是神情不安地坐在郗婆婆的堂屋里或房门口的小竹椅上,等着掐菜的郗婆婆转来。严老太从不敢看一眼郗婆婆菜园中那惟一的坟墓。

  刚搬来时严老太不知情,曾经去过菜园。看见坟墓,便问是谁,一听回答,便犯了病。她的丈夫没有坟,甚至没有人为他收尸,他的尸体被工作队扔到村庄后的乱葬岗去了。乱葬岗野狗成群,严老太知道,不等天黑,她丈夫的尸体便会被野狗分食一尽。于是这事成了她的病,一个碰也不能碰的病。在郗婆婆家发病之后,严老太足足调养了几个月,才又缓解过来。再去时,便绝不敢去菜园,甚至不敢朝菜园方向望上一眼。

  严老太却很喜欢同郗婆婆聊天,两人一聊起来,竟不觉时光飞逝。严唯正觉得奇怪,她们阅历身份都大不相同,如何有那么多共同的话可说?有一回吃饭时他禁不住问严老太。严老太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们说的一切都是‘死’,这个东西难道还不共同?”听得一桌人毛骨悚然。

  严老太并没有胡说。她和郗婆婆一起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死。这话题是因郗婆婆在一个晴天晒寿衣谈起的。严老太不明白郗婆婆为何这么早就把寿衣做好,说这是不是不太吉利。

  郗婆婆便说怎么会不吉利?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是个福气问题。有福气的早死,没福气的就得把磨难受尽再死。老早把寿衣做好,免得死到临头再找人做,做不出个好活儿来。何况到那个时候,儿女也不会有心思去寻细布,定是弄些粗土布打发了事。郗婆婆又说,死是自己一个人的活,总归得自己做完它,指望别人远不如指望自己好。如果自己把死前死后应该做的事早早准备好了,死起来会从容得多,而活起来也会万分安心。

  郗婆婆的话对于严老太来说,如雷贯耳。严老太茅塞顿开,她不仅照郗婆婆所说准备好自己的寿衣,还学郗婆婆的做法每年开春出太阳时都拿出来翻晒。翻晒时,总是吓得她几个孙子孙女不敢靠近窗边。严老太我行我素,不管家人如何去说。而此后,谈死也就成了她和郗婆婆聊天时的重要话题。

  严唯正先前十分担心母亲同郗婆婆一起成天说生谈死,容易诱发旧病,便常常有阻止之念。不料,从此严老太的病反而稳定下来,发病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严唯正询问医生,医生说,这似乎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母亲当初因“死”而得病,现在却在因“死”而疗病。严唯正恍然。便每在严老太心情忧郁时,极力动员她上郗婆婆那里去坐坐。坐过之后的严老太,总能心情轻松地转回家来。

  严三姑因母亲常坐郗家,便也总去那里,同郗婆婆也就颇为熟稔。郗婆婆见到严三姑便说,姑娘大了,不能一辈子为哥嫂带孩子,还得嫁人才是。严老太听此言多不做声,严三姑便赶忙说:“我哪里是为我哥嫂,我是要陪妈妈过哩,我要陪妈妈过一辈子。”话虽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是难言的忧伤。

  五月的一天,天下了雨,严三姑从幼儿园回来,见严老太不在家,知是去了郗家。竹林里的小路满是泥泞,一走一滑,严三姑怕严老太回家时摔跤,便去接她。一进郗家,见堂屋里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见了严三姑,笑了笑,赶紧拿张小凳递给她。严三姑一怔,立即红了脸,凳子也没接,一闪身,藏到严老太身后。

  郗婆婆忙说:“三姑呀,不用怕,这是我外甥福气,住我娘家后湖公社,是个生产队长,特地送糯米来给我,要在我这里玩几天。”

  严三姑虽然已满二十八岁,却从未同兄长以外的男性有过接触。面对这个生产队长的粲然笑容,她心里扑扑乱跳,一句话也不敢说。

  严老太忙说:“好了好了,我们三姑认生,我们回家去。”

  福气便说:“那你们走好,有空再来玩。”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严三姑眼前老是晃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那影子晃来晃去,晃得她睡不着觉,于是有些心烦,在床上翻来覆去。同她共一个被子的老四严晓珏被她翻得一会儿一醒,便爬起来发脾气,说三姑你怎么了嘛!你还想不想让我睡觉呀!严三姑被侄女的喊叫吓得蜷屈着身子再不敢动,夜便在她的眼睁睁之中显得无限漫长。严三姑想,怎么平常我睡得着的夜晚都那么短,偏偏我睡不着的这个夜晚就死长死长的呢?又想,这人名字叫得好怪,福气,这也是人名吗?

  幼儿园因是全托,需要值夜班,故而是三班倒。严三姑这星期上早班,吃过中饭,小朋友睡觉了,她便交了班。中班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十点以后是夜班,夜班事情并不是很多,就是耗时间。这天严三姑交完班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郗婆婆家。严三姑一进郗婆婆的院子便叫:“郗婆婆!”

  从屋里走出来的是福气。福气说:“我姨到甲字楼洗衣服去了。”

  严三姑脸又一红,说:“我以为我妈妈在这里。”

  福气说:“你妈妈来过,见我姨不在,就回了。”

  严三姑说:“那好,我也回去了。”

  福气说:“你要不要坐坐?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严三姑说:“我不坐了。我叫严唯姝。”

  福气说:“盐喂猪?怎么叫这个名字?盐怎么能喂猪呢?”

  福气说时,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取笑她。严三姑便笑了,说:“哪里是这三个字呢?我是严肃的严,唯唯诺诺的唯,姝就是女字旁一个姓朱的朱,是指美女的意思。”

  福气恍然,说:“原来是这样。你那个‘喂’是个什么‘喂’?”

  严三姑便蹲在地上,用石子在郗婆婆院子里的土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唯”字。

  福气说:“哦,是这个‘唯’呀,我学过。是‘唯物主义’的‘唯’。”

  严三姑高兴了,有一种遇到知音的快意,说:“是呀是呀,就是这个‘唯’。”说完心想,我没笑他的名字,他倒笑起我的名字来了,这事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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