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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明主任说:“不不不,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不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糟糟。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对对。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和‘南三’两地,哪个角落我都去了。凭着我做工程师的良心说,再也没有比‘美八’更好的坝址了。那真是苍天赐给我们修坝用的地段。”

  丁子恒说:“是吗?”

  两人说着大坝,进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恒直到进了丁字楼门洞,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方又想起,原本要为雯颖买礼物的事,也在遇见姬宗伟后又忘记了。丁子恒使劲敲着自己脑袋,骂道:这该死的脑筋!骂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好忘事的年龄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发出的气息一天天地侵蚀着他的外貌和心灵。他明知被侵犯,却也无力抗拒。丁子恒这么想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热闹闹的1958年便在丁子恒的轻叹之间,悄然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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