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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丁子恒回答完,又觉得似乎答得不太对,但三毛已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麻雀开始下掉,每掉下一只,便会听到一阵惊喜叫喊。及至黄昏将临,明主任收兵的哨音从远处传来时,丁子恒再次抬头看天。在天空飞翔的麻雀仿佛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只特别顽强的,一边继续盘旋,一边发出哀哀的叫声。

  这一天赶麻雀的成绩据说是十分辉煌。而对于戊字楼上右舍的洪泽海来说,则更是难忘的日子,他几乎成为乌泥湖所有小孩的偶像。丁子恒家晚餐的饭桌上,大毛二毛以及小小的三毛所谈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洪泽海。

  九

  夏天终于迈着它的步子,如期到来。乌泥湖宿舍东头的野地上开始修建一座仓库,工地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热情高昂的歌曲,中午时便转播全国各地频传的捷报。这个连续不断的声音仿佛把外面沸腾的生活摊开在乌泥湖宿舍面前。乌泥湖的家属大多都闲居在家做家庭主妇,做饭、看护孩子以及伺候丈夫,而那只天天高音叫响的喇叭煽动得她们只感到自己一生的空虚。

  一天,明主任召开家属会,明主任摇着一把大芭蕉扇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全国,不能把我们乌泥湖拉下。我们也得做点事情,跟着浪潮前进才是。”乌泥湖的家属都觉得明主任讲得简直太好了。于是她们决定做几件大事。

  最先是开办扫盲识字班,动员家属学习认字。癸字楼下右舍的荣心怡和戊字楼上右舍的董玉洁被请去做了识字班老师。乌泥湖宿舍楼房的家属大多有学历,故扫盲重点主要在简易宿舍。荣心怡和董玉洁均是高等师范毕业,教课经验十分丰富。故而明主任高兴地说,就连古德寺中学的老师也不一定比我们的强哩。

  许素珍是乌泥湖楼房少数几个不识字的家属,但她却没有报名参加识字班。雯颖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我一辈子只识得‘许素珍’三个字不也过来了,现在拖着五个孩子还读什么书?我婆婆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那么多,需要有人有才,也需要有人有德。荣心怡和董玉洁,还有你,就算是有才的吧,而我就算个有德的不也很好吗?”

  雯颖听罢大笑一场,说你这是什么理?许素珍自己便也笑。

  雯颖说:“我劝你还是认点字好。你们刘工出差再给你写信,你也可以自己看了。要不,刘工总是只能写得公事公办的,一句亲热话也不敢写,还不是怕你拿出去请人看了让人好笑。”

  许素珍说:“你说得倒也是哦。我看电影里,人家两口子写信总是写得有情有意的,我家老刘每次都只三两句话。我骂他,他就说写了你认得不?”

  雯颖说:“看看,我说对了吧?”

  许素珍大笑,说:“你还当个真呀,老夫老妻了,哪还有那么多亲热话说?”

  话虽是如此说,但许素珍还是去了识字班,是她的丈夫刘景清专门把她送去报名的。报名时,恰好《长江流域报》记者王达在场。王达果然是妙笔生花,顺手便写了篇小文章,登上了报纸,题目叫:“刘工送妻学文化”,且配了一张刘工正和许素珍说话的照片。照片虽然模糊,但认识他们的人都能从轮廓上看出他们的脸型。许素珍第一天上课便高兴地把报纸拿给大家传看,且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登个报纸。”

  总院为支持家属委员会的行动,专门让工会送来一批桌椅。林院长在俱乐部里为大家作周总理视察三峡的报告,报告完后,还专门拿了这张报纸,指着照片说,希望院里有更多的刘工,积极响应号召,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家属参加扫盲学习。许素珍听说这事,竟激动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总算为丈夫挣了一回面子。

  开课的第一个星期天,许素珍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她剪出一叠窗花,带着一狮二豹三熊三个儿子到识字班教室,给每扇玻璃窗贴上了一张。窗花剪的是一只红喜鹊,喜鹊伸开翅膀,小嘴尖尖,翘得老高,尖嘴上衔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个红五分。简单而清冷的教室,经这么几只喜鹊围绕,便多出一股特别的气氛。

  星期一上课时,大家一进教室都兴奋坏了,都说想不到许素珍竟有这样一手好本事。做老师的荣心怡和董玉洁亦高兴异常,她们一商量,说许素珍这么做,表现出她对学文化有一种特别的积极,对识字班也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应该选她当班长。识字班的家属们便都鼓掌通过了。

  最初的日子,家属们热情高涨,学习亦努力。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完成得不错。许素珍白天还不时手牵小虎,跑到雯颖楼上,询问某字笔画如何如何。但接下去,新鲜感消失,所识生字一日日复杂,热情便有如被盐腌制,蔫了下来。

  第一个旷课的竟是班长许素珍。那天晚上她丈夫刘景清开会未回,二豹在外玩耍,被蒲家桑园村一个叫蒲哈巴的中学生打了。二豹捂着头往家跑时,恰遇准备去上课的许素珍。许素珍见儿子头被打破,血流满脸,一口恶气便从胸中直往外涌。她二话没说,拉了二豹的手,一阵风便冲到蒲家桑园村。许素珍在蒲家桑园同蒲哈巴一家人一架吵到晚上九点,吵得蒲家桑园一时人山人海地围着观看。直到明主任闻讯赶到,才算把这场恶架扯劝开来。

  次日雯颖问许素珍两个孩子何故打架。许素珍眼睛一瞪,说:“不知道呀,我也没问。有什么问头?总而言之,我家二豹的头被打破了,我就不能放过他们。”说得雯颖哑然失笑。

  自这天起,识字班学员们纷然逃课。隔三岔五总有几人不来。有一天,未到人数竟超过一半。教师荣心怡和董玉洁都生气了,找了明主任说这课还有什么教头?

  班长许素珍因自己未能以身作则,不便管教他人,内心懊恼,却也有几分庆幸:如此下去,解散识字班不也蛮好?

  但明主任却没有同意散伙,反倒是把许素珍批评了一顿,要求她:既是班长,就要以身作则。批评得许素珍委委屈屈的,只想把自己这个班长给辞掉。

  许素珍第二次旷课是在丈夫刘景清出差前夕。刘景清要去乌江渡查勘。刘景清出差对于许素珍来说也是常事,每次出差前,许素珍都要为刘景清做一瓶辣椒豆豉,即可开胃,亦可在无菜吃时顶一样菜。恰逢这天是识字班上课时间,许素珍心说,我家老倌明日就出门去,我还不能在家陪陪他,给他收拾行李做点菜?这么一想,便也懒得请假,自得其乐地在厨房里忙乎。

  这晚讲课的是荣心怡。学员只去了七八个,荣心怡当即板下脸来,门都没进,掉头而去。荣心怡也是湖南人,原本是长沙一官家的大小姐。为逃婚弃家出走,在汉口读了师范,毕业后做过中学校长。只因结婚生下大儿子张楚文后,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她丈夫张者也在水文室工作,常年在外奔波,无力顾家,她才不得已而退职回家。荣心怡做校长时便以严厉闻名,对于扫盲班,虽然她已以既是家属,不必苛求为由强迫自己宽容了许多,但是听课之人半数不到,她还是忍无可忍了。

  荣心怡径直去找明主任,明主任不在。荣心怡便又闯到许素珍家。许素珍正将辣椒炒得满厨房皆是辛辣气味,见荣心怡弃课不上,专来找她,便也有几分内疚,忙说:“荣老师呀,对不起得很。我家老刘明天出差,我实在是没时间去上课了。”

  荣心恰说:“刘工出差,你忙,可以理解,可是一共才两个小时的课,你回来再做不也可以?你是班长,连你都动不动就带头旷课,叫我们做老师的怎么想?”

  许素珍说:“做班长我是不合适,要不,明天跟董老师说,换一个?”

  荣心怡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换班长吗?”

  许素珍说:“那你来做什么?”

  荣心怡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许素珍说:“我连这回才两次没上课,怎么就说我动不动旷课呢?”

  荣心怡说:“倒好像有错的是我了。”

  许素珍说:“你冲上门来训我,我连回两句嘴也不行吗?”

  荣心怡冷笑一声,说:“怪不得蒲家桑园人人都晓得我们乌泥湖有个婆娘是刀片片嘴,撒起泼来比他们村里的母夜叉还要厉害。”

  许素珍嗓门提高了,说:“哎,你说话要说明白哟!”

  荣心怡嗓门也高了,说:“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屋里的刘景清听见厨房吵闹,忙出门来看,却见许素珍拉开嗓子跟人吵得正欢。刘景清火了,厉声吼道:“许素珍,你这是吵什么?”

  许素珍吓了一跳,立即闭了嘴。荣心怡见刘景清出来,颇有几分尴尬,但却一时拉不下脸来,便冷冷道:“刘工,对不起了。我是识字班老师,我教不起你家这个学生。”说完,便掉头而去。

  刘景清兀地被荣心怡这么戗了几句,心中颇是不悦。但他毕竟素有涵养,平静地听完荣心怡的话,且在她掉头走时,说:“慢走。我会批评素珍的。”

  这天晚上,刘景清将许素珍大骂了一顿。刘景清说,院里谁都晓得我刘工亲自送了老婆去扫盲班认字,现在倒好,老婆去过几次就开始逃学了,叫我脸上有什么光?你就是不为自己学,也得让我有点面子,就算为我学学不行么?

  许素珍在外一张利嘴,在家却弱如羔羊,事事依从刘景清。听着刘景清骂声连连,不敢回嘴,心里却颇觉愤然。她想,好你个荣心怡,害我挨骂,我怎么能饶你。又想,你刘景清那点面子又算什么?早怎么不叫我识字,只让我在家伺候公婆?等我年纪一大把了,再让我学,我又如何学得进去?

  许素珍本想在刘景清出差前好好伺候他,却因荣心怡一搅,心情全被败坏。晚间上床,刘景清也只草草几分钟,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一下,便倒头睡去,并不曾跟许素珍多说一句话,气得许素珍一夜未眠。

  第二日许素珍便见人就说,我非退出识字班不可。

  十

  一天晚上,被称为总院一号右派的皇甫白沙,从总院的小洋楼搬进乌泥湖的庚字楼。

  恰那天,乌泥湖家属委员会的第一座小高炉在操场上立了起来。简易宿舍一个叫荷香的家属说:“呸呸呸,怎么刚好在这天搬进个右派呢,真是晦气。这炉子没准炼不出钢来了。”

  明主任厉声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说八道。出现一个右派就能影响得了我们的炼钢质量吗?我们大办钢铁的事业就这么不经事?”说得那荷香不敢再发一言。

  庚字楼下左舍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两间房屋,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凉的人从那个窗下走来走去,纷纷指着窗口说些什么。灯光有些发黄,从窗外看不清里面晃动的人中哪一个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刚亮时,几个在外露宿的孩子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伛偻着腰背着行李从庚字楼走出来。他斜插过操场,站在新修的小高炉跟前看了看,仿佛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丙字楼和丁字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左转经甲字楼与丙字楼的夹道,踏上满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顺着那小路走出了乌泥湖宿舍。

  几天后,大家就都听说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测队报了到。他现在是那支勘测队的炊事员。

  皇甫白沙那个头发有些微白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上学的儿子静静地在乌泥湖悄然进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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