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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雯颖正喂着嘟嘟的饭,随意地答了一句:“三毛是很乖。”

  三毛说:“那个糖的糖纸上还有金线哩,一定很甜。”

  二毛白他一眼,说:“就知道馋嘴。”

  三毛说:“说说也不行呀,我又没叫妈妈买。”

  大毛说:“算了算了,二毛,你跟他争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三毛说:“错!我什么都懂,嘟嘟才是什么都不懂。”

  二毛嘲笑道:“你懂?三加四等于多少?你懂吗?”

  三毛噘噘嘴,说:“不就是七嘛!”

  二毛有些惊异,说:“咦,对了!那五加六呢?”

  三毛满不在乎,说:“十一呗。”

  大毛亦有些惊异,说:“那……七加八呢?”

  三毛说:“十五呀。”

  二毛说:“九加九?”

  三毛说:“十八。”

  大毛又说:“十三加五?”

  三毛说:“又是个十八。”

  雯颖先未在意,后听三毛回答得不假思索,便也惊奇起来,说:“十五加八,算得出吗?”

  三毛翻翻眼睛,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二十三。”

  雯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五岁的三毛,她兴奋起来。大毛二毛亦被三毛震住,脸上扫尽平常小视三毛的神气。三毛便得意起来,说:“我说我懂吧?”

  二毛仿佛不服,说:“那那那……二十八加九呢?”

  雯颖说:“这太难了。他还小。”

  三毛却歪着头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说:“就让它得三十七吧。”

  大毛二毛几乎异口同声道:“对啦!”

  雯颖大为意外,心想,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哩。于是她问三毛:“三毛,告诉妈妈,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三毛说:“很好想呀。”

  雯颖说:“你说说看。”

  三毛把十个手指头一伸,然后屈起大拇指,说:“把这九个手指头送到二十八个手指头的家里去,不就行了!”

  大毛和二毛都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后,雯颖尚未从三毛做算术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突然沈奶奶苍老的声音满宿舍响起:“丁丁——”“丁丁,回来吃饭了——”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充满着焦急。雯颖听得心里扑腾了一下。接着,张雅娟尖细的声音亦穿越而来。

  及至黄昏,一个消息传遍了乌泥湖:乙字楼上左舍沈丁丁被人拐走了!

  二毛放学回来告诉雯颖时,雯颖正在炒菜。她突然想起三毛中午说过的话,不禁浑身一哆嗦,失声叫道:“三毛!三毛!你在哪里?”

  三毛从房间颠颠地跑出,说:“妈妈,我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我算算术?”

  雯颖蹲了下来,严肃地望着他,说:“要跟妈妈讲实话,早上是不是有个叔叔给你们吃糖了?”

  三毛说:“是呀!我没有要,我真的没有要。撒谎是小狗。”

  雯颖说:“丁丁要了?”

  三毛说:“是呀。丁丁最馋了,他要了还想要,那个叔叔说他们家还有好多糖,就抱着丁丁上他们家去了。”

  雯颖说:“那个叔叔是不是住在我们宿舍?”

  三毛说:“才不是呢,我看见他们往外面走了。他还牵着我的手,要我一起去。我说我不去,我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就回家了。”

  雯颖一把搂住三毛,把脸贴在三毛的头上,喃喃道:“我的天,我的天哪……”

  三毛说:“妈妈,你怎么啦?”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哗啦”一声响。他立刻叫着挣脱雯颖的怀抱,奔进房间发脾气:“臭嘟嘟,你又把我搭的房子碰垮了!”

  屋里转眼传出嘟嘟的哭声,雯颖无心前去劝解,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厨房锅中的炒菜已经糊成黑饼,青烟冒得到处都是。二毛惊呼着:“妈妈!菜糊了!”冲入厨房,将铁锅端下来。

  雯颖仍然没有动,她无力地倚着墙。心想,上帝呀,是你保护了我的三毛。想着想着,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没顾得上吃晚饭,雯颖便手牵三毛去对面乙字楼上沈家。沈家坐着两个警察,家属委员会的明主任也坐在那里。张雅娟哭得两眼红肿,沈奶奶更是不时呼天抢地。沈慎之黑着脸一支一支地吸烟,三毛见了他便吓得往雯颖身后躲藏。雯颖推着三毛,让他复述一下上午的事情,两个警察也反反复复地询问。三毛毕竟太小,他只知道那个“叔叔”的一个眼睛有点大一个眼睛有点小,穿件像爸爸一样的蓝衣服。这是仅有的线索。

  沈家的哭声在丁子恒家窗外响了一夜。这虽是个春风柔顺的夜晚,从肃杀之冬走出来的万物皆在这春风抚慰之下蓬勃着自己全新的生命,但那凄厉的呼唤之声却割破了这个春夜的宁静,每一声都如刀如锯,从雯颖心头划过。

  清早,天刚亮时,一辆救护车响着更加尖锐的叫声开进乌泥湖,屋顶上的麻雀被惊骇得四处纷飞,家家窗口都能听到它们翅膀的扇动。沈家奶奶伤心过度,心力交瘁,心脏病突然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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