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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呵呵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展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哒哒”地射击起来。

  学校的一切都令雯颖满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学去了。

  雯颖操持家务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时,一切均有保姆陈妈相帮,所以,雯颖不太会织毛衣,不太会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颖跟刚认识的邻居苏太太魏婉娴说,幸亏丁子恒自己也是一个马虎汉,在外业队呆的时间也长,粗日子过惯了,也就从不挑剔她。否则,要是像你家苏工这样吃穿考究,过日子精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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